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妮拉拉】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笼鸟 作者:李暮夕 【文案】 很久以后 她还记得教学时候那件事,每次想起来都啼笑皆非 那天晚上,某个家伙翻过围墙从学生宿舍跳进教师宿舍,又顺着空调架爬进她房间,把她吓地魂不附体 “大半夜的,你来干嘛?” “没什么。”触到她的目光,他扭过头,靠在阳台上吹了会儿风。清石觉得他欲言又止。那晚,他就站阳台上吹了大半夜的风。 她都不想理他进门了,他忽然在她身后说: “嗳,你有男人没?” “……” 【阅读指南】 1.师生,姐弟的俗故事,HE。 2.C控慎入,丑话说前头,雷到不负责任。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虐恋情深 边缘恋歌 爱情战争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嘉越,沈清石 ┃ 配角:楚嘉航 ┃ 其它:师生 ================== ☆、001   001   清石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好是下午三点。   她站的地方是小镇入口,附近只有这么一个公交车站,一堆人密密匝匝挤在站台上。初秋的天气,七月流火,暑热还没完全退去。她对手机那头说“你等等啊”,拖着行李往旁边挪一点。   “什么事啊?”   她一开腔那头的人就火了,说的话连珠炮弹地射过来,如果不是隔着电话,唾沫星子都要喷她脸上了。   “你到哪儿了?不会这会儿还在八里店吧?三个小时的车程你也能弄成四五个小时,你这是骡子还是骆驼啊?你牛啊,我真是服了你了……”   清石知道陆岱琳的脾性,懒得和她争辩。等她发泄完,她说:“双林镇了。你在哪儿?”   “双林了?”   “嗯。”   “哪儿?具体点。”   “路口,就是进村的地方,三轮囤货的货运点。”   “你等着。”   这人一向风风火火的个性,不过半个小时就开车过来了。她开的是一辆火红的别克,和她这个人一样扎眼,一段时间没见,头发又染了酒红色,卷成迷人的波浪形状。   车窗摇下,陆岱琳在里面对她说:“快点,我到镇上还有事呢。”   清石连忙上去。   陆岱琳上个月刚刚失恋,那天晚上拉着她大吵大闹,喝了整整七瓶啤酒,然后被送进医院。她以为她要好一段时间来疗伤,现在一看,她面色红润,不像有事的样子。   “你看什么?”陆岱琳猛地一扭方向盘,车子离弦的箭般冲进镇内。   “你慢点,撞到人怎么办?”清石说。   陆岱琳“嗤”地一声:“你有点出息行不?就不说你个沿海出生的,24岁还是个旱鸭子,自行车不会骑就算了,坐个快车还要大惊小怪。”   陆岱琳是当初同在南大的同窗。和沈清石中规中矩的考研、教书的路不同,虽然也选的中文系,但她性情活泼,热衷于交际,大三就辍学下海经商了。九十年代末,内地市场各方面都有扩展,她看准商机,和一个外商合作,现在经营沿海一家不大不小的织染公司。   和她比起来,算是成功地多了。   沈清石教书的学校在市里东南的崂山区,城乡结合部,常川和双林这两个地级市的中间,和她老家隔得远。陆岱琳这次要到双林办货,顺道载她一程。   清石知道她这个人,说起来不饶人,心眼是不坏的。从小到大,被她说习惯了,反而觉得亲切,心情好的时候也乐得和她抬杠。   她说:“我倒是想啊,方向感这东西不是天生的嘛。”   陆岱琳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说了,车里有点闷,她抬手摇下车窗。老公路,坑坑洼洼的,车轮碾过时扬起铺天盖地的灰。   清石捂住嘴巴:“关上关上。”   “咄!”   镇内的路变窄了,陆岱琳只能减速。这是个小巧的水乡镇,依山而建,不知道有多少个年头了。车轮碾过的地方变成了古老的青石板路,刚刚下过一场雨,路面被浸透地油光水亮。   她把车拐进一个弄堂,清石望出去,刚开始的路面比较窄,后面却是一个宽敞的空地。有几户人家在这里晾衣服,竹竿撑起的衣架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裤衩。   下车以后,陆岱琳对她说:“草田湾的刘发还欠我一万五,你先自己转转吧。8点半的时候,我们在外面那家面店碰头,你看准了,就是‘老刘子’的招牌。”   “你去吧。”   她都要出路口了,不放心又折回来:“我和你说,你别乱跑,手机随时开着,别走丢了,知道吗?”   清石被她说得胸口犯堵,就算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心里也那个不舒服。她赌气般摇手赶她:“滚吧,滚吧你。”   天上下起了小雨。   清石站在廊檐下望去,卖水果和香烟的小摊贩推着板车从东面离开了,西面跑来一群戴着小黄帽的学生,像是刚刚放学回来,由几个家长领着。有两个家长领着孩子说笑着进了旁边的一家店铺。   她定睛一看,上书“老刘子面馆。”   店门敞开着,里面没几个人,老板在柜台上点帐,看到陌生的面孔也不奇怪,只问:“吃什么?”   清石本来没有吃东西的打算,但想着什么都不买赖人家店里过不去。她说:“炸酱面有吗?”   “卖完了,只有拌粉了。”   “那一碗拌粉吧。”   她抬头看看墙上价目表,看了很久,才分辨出被油渍糊住的价格。大碗5块,小碗3块,她又加上句:“小碗的,不加香菜。”   “好。”老板往厨房的方向大声嚷了句“小碗不加香菜”。   四张桌椅中有两张有人坐了,另一张还有吃完的碗筷没收拾,清石在靠门口的位置坐下来。   外面的雨忽然大了,有不少飘进来打到她身上。   她回头看看,厨房旁边还有一个隐蔽的小门,用蓝色的脏的看不出面料的布遮着。她问老板:“里面还有位置吗?”   老板闻言抬起头,有些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要加一块钱。”   他站的地方比较暗,清石没有看到他的神色,到柜台加付了一块。她心里嘀咕着,里面的桌椅难道比外面好一点不成,还要加钱?   进去以后才发现这里光线昏暗,人头攒动。门口头顶的位置发出淡淡的蓝光,是唯一的光源。   等她的视线稍微适应一点,发现周围大多是男人,只有少数几个女人,围着一桌在靠里面的位置,吃着花生米,聊着杂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她之前进来的地方,她心里诧异,也抬头望去。这一看,脑子都不利索了。   沈清石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可以说她从小就是在礼仪道德的熏陶里长大的。她在这方面干的比较出格的事情,也就是逢年过节和几个认识的闺蜜躲一起看部小黄片。   一堆陌生人在一起看的情况,她真的没有碰到过,想都没有想过。现在要走也来不及了,刚才进来的地方已经被后来人堵住了。   她硬着头皮挤了挤,没有成功,懊恼地回到角落里。   身边有两个男的在小声说话,大约说的是其中一个看过。   讲的是寡妇垂涎隔壁家的小弟弟,找了借口敲响门,说上晾衣服的时候掉到了他家阳台上。小哥不疑有他,寡妇进门后故意扭了脚,要在他这儿休息会儿,然后又借故打翻了茶杯,要在他这儿洗澡、换衣服。小男生躲在外面偷看,看了几下就受不了了,冲进去,正中寡妇下怀。然后天雷勾地火,提枪上阵。   屋子里到处是咿咿呀呀的声音,清石有些脸热,不自在地四处看看,旁边两个男的进入状态了,光线很昏暗,她隐约看到他们手放裤裆里一上一下耸动着,鼻子里哼哼唧唧,呼吸急促。   “……”   她后退了两步,离这两人远点。   “再退,要撞上了。”后面有人忽然说,声音像从很遥远的地方过来。   她没料到那个角落还有人,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这人说,“人多嘛,难免碰到。”   门口电视机里打下来的灯光正好在这里分界,后面的地方很昏暗,她看不清这个人长什么模样,只觉得他的声音很好听,清冽悦耳,它的主人应该年纪不大。   她听见他说:“这里空气不太好,是吧?”   “……嗯。”她说,“人也挺多的。”   “人多了,空气就不好了,人少的时候来好。”他顿了顿,有点懒怠地说,“不过,看来看去也就这几个套路,没什么新意。你说,就算是肉搏,也得敬业点是吧?这样迟早被市场淘汰,没意思。”   她有些难为情,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嘴里含糊地“嗯嗯”了两声。   “嗳,你好像不怎么情愿啊?”他又笑了。   昏暗中,那种暧昧的调子让她很不舒服,就像湿热的舌头在她皮肤上舔舐一样。她尴尬更甚,但是不能表明,于是板着面孔说:“先生,请你自重一点。”   他的笑声慢慢地大了,身子前倾,弯下腰来,似乎要把她看个清楚明白。就这样,他的脸在幽蓝色昏暗的光线里渐渐清晰起来。   清石有些怔住。   这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孩子,虽然听到他声音的第一时间,她就想象过他的模样,但还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这个年代,空气污浊,基因倒退,五官这么出众的人不多了,他乌黑的一双眼,黑暗里格外地亮,原本有些冷清的气质,也因为修长的弯弯的眉毛而缓和,笑起来,竟然有种温柔多情的味道。   他一只手还插在裤兜里,看着她,笑容没有收住:“这什么地方你不清楚?我为什么要‘自重’?”   清石对那天的记忆不是很清楚了,但还是牢牢记住了这个小细节。   这样,倒是和他的年纪有些符合了。   清石不想和一个目测比自己还小好多岁的小男生谈论这种问题。   “我要走了。”出于礼貌,她说:“再见。”   “你要走了?”他慢慢站直了身体,走到她面前。清石想说点什么,他已经幸灾乐祸地开口,下巴朝门口扬一扬:“抱歉,我看是走不了了啊。”   门帘忽然被掀开。   作者有话要说:  新坑~~   师生+姐弟,楠竹高干,女主穷光蛋(看我剧透地如此彻底)~~   求个收,O(∩_∩)O~ ☆、002   002   几个青皮拿着空心钢管冲进来,对着电视机就是一棍。“乓——”的一声脆响,屏幕一黑,裂开了几条缝。   有人掏出手机要打120,数字还没按手上就接了一棍,哀嚎着滚到地上。两个混混冲上来对他拳打脚踢。剩下的人都吓傻了,尖叫不断,直到一个混混打开电灯,在里面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定格在角落里。   清石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这几个混混看的是她站的地方,其中一个还瞪着她,一看就把她当成谁的同伙了。   “要命的马上滚!”一个男的挥着棍子砸在一张桌子上。“嘎吱嘎吱”两声,这张老旧的木桌很快解体了。   人群鱼贯而出,不一会儿就没影了。   整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人。清石摸着良心问自己最近是不是亏心事做多了,居然这么倒霉。   “楚嘉越,就是你泡我马子?”一个脸上有条刀疤的站出来问话。气势汹汹的,一看就不好惹。   清石自此知道了他的名字,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好意思,连累你了。”   他嘴里这么说,脸上可一点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   清石咬着牙。   他一摊手:“我现在说你和我没关系,人家也不信啊。”   “……”   来堵人的混混深感被无视了,刚才说话的那个一脚踢翻一张椅子,手指着楚嘉越说:“我他妈问你话呢?聋了!”   嘉越闻声转过脸来,看着他,嘴角一牵,似乎是笑了一声:“你别用手指着我,这样很没教养。”   “我操~你妈逼!”这人火冒三丈,撸了袖子就冲上来。   嘉越推开她,不闪不避,迎面上前,单手隔开了挥过来的钢管,他一脚踢在对方肚皮上,把他踹了个四脚朝天。后面几个混混手忙脚乱把他们老大抬起来,那男的爆了句“操”就喊:“死了啊,上啊!给老子废了他!”   不用他说,清石第一时间躲到桌子后面。   嘉越以一敌五,一会儿就和他们混战成一团。他看着清瘦,手底下的力道一点也不少,仗着身高优势一个照面就撂倒了两个,身上也挨了两记闷棍。可是他越战越勇,力量蛮横,对着两个冲上来的家伙左右一脚,操起椅子闷头砸下去。   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和他打架的都躺到了地上。   嘉越回头对她招招手,说:“走了。”   黄昏时分,街道两边的店铺门口纷纷挂上了红色的灯笼。晚霞透过雨幕罩在清澈的湖面上,像一层温柔朦胧的纱。   “嗳,你去哪儿啊?”   前面疾走的清石停下来,一回头,看到他靠在店外的木栏上,从兜里掏出了烟盒,拨出一根烟。   “我去哪儿关你什么事,你害得我还不够啊?”她说。   他把烟含在嘴里,打火机噌地冒出一簇火光,把他黑暗里的半边脸照亮。他吸一口,把那烟夹在手里,隔着烟雾,眯起眼睛打量她。清石被他看得心慌,萌生了退意,这时听见他的轻笑声:“老土。”   目光从她头顶扫到脚踝。   “……”   “生气了?”   他走到她面前,夹着香烟的手伸过来:“要不要来一口?”   烟是好烟,那种细细长长、黑色烫金的包装纸的外国烟,外形有点像德国的女士烟,以前厂里分红、有人过节时送过。   清石气得说不出话,抬手就打掉了他手里的烟,声色俱厉:   “要抽你自己抽。小小年纪的,怎么就这样?”   “这样是怎样?”他看看她,忽然笑了笑,把地上那烟踩熄了,捡起来,扔进角落倒泔水的垃圾桶。   她真觉得再待下去心脏要出毛病了,抬脚就走。   “喂,你等一等。”   他居然从后面追上来。   清石还没有应付过这种状况,有些无措,手心冒了一层汗。听到他跑到她身边了,她气势汹汹地回过头:“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这孩子哪个学校的,不用上课吗?”   她虽然色厉内荏地说这些话,板着脸吼出来,还真有那么点威慑力。她说:“还有,别喂啊喂地叫我,你有没有礼貌?”   嘉越被她说的一愣:“那你叫什么?”   “我叫……”她意识到自己差点中计了,连忙刹住,脸色更不好看。   他像是没看到她的冷脸似的,笑道:“不好意思,搅合了你的面。你要是不介意,我请你吃饭吧。”   清石说:“不需要。”   “你怎么跟个刺头儿似的?”他笑了笑,满是玩味地说,“我家的小灰小白都没你这么……”他看了看她,后面的话收住了。   清石直觉不是什么好话。   不过,她关注的点在“小灰小白”是何方神圣?   看出她的心思,他耐心地为她解释:“小灰就是毛色偏灰褐色的,小白就是纯白的,都是我姑姑家养的哈士奇。”   清石气岔了。   “我说你……”身后忽然换来一声大喝——“小子你别走!”清石和楚嘉越回头看,刚刚躺倒在地的几个已经爬起来,到门口了。   领头的那个刀疤脸说:“你不把事情交代清楚,今天你别想溜!”   “不让我走?”嘉越说,“我看你还没搞清楚状况吧。我想走想留,只有我自己说了算。你算哪根葱?”   “你泡我马子!”   “谁啊?”   “林茵茵,12中三年级四班的班花。”   “没听过。”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把手枕到脑后,“就为了个女人,你至于吗?”   “我砍了你!”   他根本打不过楚嘉越,后面几个小弟看到后马上拉住他,一顿好说歹劝。   “没意思。”嘉越说。   清石正想说点什么,前面小路口传来摩托车的鸣笛声,她看过去,还不止一辆。   门口那堆人里有人怪叫了一声:“是八哥吧,八哥来帮我们了!”   “不对吧,看着不太像啊。”   “怎么会?”   “八哥只有一辆摩托,这才两天,哪来这么多辆?而且颜色也不对啊。”   “好像是啊……”   一行四五辆摩托车在前面的空地上停下来,开在最前面的一辆上,一个棒球帽反戴、穿着宽松牛仔裤的短发男生朝这边喊,边喊边挥手:“嘉越!”   楚嘉越也看到他了,走过去:“文东。”   林文东跳下来,停好车就要抱他。嘉越眼疾手快地躲开了:“你没问题吧你?一见面就毛手毛脚的,再这样我怀疑你同性恋啊。”   “呸!你才同性恋,你全家都同性恋。”   嘉越哈哈笑了两声:“你骂我家老头老哥我都没意见啊,别把我妈也扯进去。”   “楚伯伯和楚大哥听见要伤心死了哦。”   嘉越从小和他闹惯了,打开话闸就刹不住,几个混混脸色铁青,开口的是那个脸上有疤的:“你他妈什么意思?”   嘉越还没说话,林文东回头说:“我和我兄弟说话,你插什么嘴?哪儿冒出来的?”   刀疤说:“他泡我马子!”   文东面色古怪,回头看看嘉越,嘉越说:“别看我,我根本不认识他的说的那……”   刀疤大声说:“林茵茵!”   “对。”嘉越笑,“我真不认识。他刚才冲进来,一定要和我打,带着家伙带着人,我只能和他打了。”   “他打你了!”文东的眉毛都竖起来了。   嘉越还没解释前因后果,这哥们冲到面店里,操起一张凳子往中间踹了几脚,硬生生拆下一张凳子条。他挥着这东西在空中一扬:“敢打老子兄弟,靠!上啊!操家伙,打死他们!”   后面跟着他来的几个一拥而上,又是一场混战。   嘉越:“……”   林文东从小和他打到大,战斗力不分伯仲。刀疤几个刚刚被揍过一顿,战力大减,两相一比,根本是一面倒的局势。   嘉越走到一边,点了一根烟。   身边乱糟糟的,烟也抽地有点闷。其实他的瘾不大,但是今天特别想抽。第二根抽完,胸腔里顺畅了些,他回头看到沈清石还没走,有点诧异:“你不要走吗?”   从林文东出现、开战到现在,说短不长,其实也才寥寥几分钟。被他一说,傻眼的清石回过神来。   她抓紧了手里的包,抬脚就走。   “你是真生气呢,还是害怕呀?”他在她后面笑道。   他没有追上来,清石却觉得更局促了,脚步更加加快。   她听见他又说:“我就是开个玩笑,你紧张个什么劲儿啊?真以为我会对你这种大婶做什么?”后面隔太远了,几乎都听不见了,不知怎么,清石还是隐约听到了一句“土地掉渣”。她脚步一顿,尔后更快地离开。   走到路口,沈清石听到了后面的呼喝声。   来的好像是治安联防队的人,巡逻路过这里。带头的看到有人滋事,当下就嚷起来,几个警员把林文东他们几个和一帮混混控制住。   清石犹豫着要不要管这闲事,那边已经喊她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003   003   离得最近的派出所在镇口,步行要半个小时的路程,队长刘彪接下来还要巡逻,把他们带到草田湾弄堂里的临时派出所。   说是临时派出所,其实只是两间连着的土屋。屋子外面还围着篱笆,两辆摩托车和一辆没有牌照的三轮车停在里面。   刘彪进去后喊了声,里面的门出来一个小警察和一个上了年纪的。那个年纪比较大的问他:“怎么了这是?”他看看刘彪身边站着被带进来的一帮人,皱了皱眉。   “聚众闹事,持械打斗。”刘彪虎着脸说,“小小年纪都不学好,一群混的,垃圾!”   林文东早看他不顺眼了,一路上忍了很久,听到这话当下就跳起来:“你他妈说谁垃圾呢,你算什么东西?”   “怎么,你还有理了,啊?”   另外两个警察连忙拉住他,那个老警察说:“你跟几个半大的孩子计较什么?”   “不是我想计较,老王,你也看到了,这些王八羔子不是一般地混啊。”   “好了好了,你消消气。”老王说,“照我说,这事,还是得通知家长。”说着打眼看过去。   这几人虽然混,但看得出都没过二十,有几个一看就是高中生的模样。本来以为搬出家长能吓唬住他们,谁知看走眼了。   “我还以为什么呢,要叫赶紧叫。我家老子知道我在这儿,指不定谁倒霉呢。”林文东不屑地说。   他还要说点什么,后面一个男生制止了他。   老王看过去,微微有点诧异。和其他几个穿得奇奇怪怪、一看就是杀马特非主流的少年不一样,他穿的很简单,简单的质地考究的白衬衫和黑裤子,戴着精致的腕表。他看了一眼,认不出牌子,只是感觉价值不菲。   此人高高瘦瘦,皮肤白净细致,有一头打理地很好的乌黑过耳的碎发,绸缎一样。他笑起来很好看,嘴唇红润,眼神明亮,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这样一个看起来干净清爽、玉树临风的男孩子,和这几个打扮地邋遢奇葩的混混杵在一起,说不出的奇怪。   老王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客气了很多:“你们还在上学吧。这种事情可大可小,不过还是得通知家长,不然不能赎人。”   林文东看他装模作样的就想笑。   他说:“不就是想捞一笔保释金吗?直说嘛。”   老王这下也有点挂不住脸了。   “怎么说话呢?你这孩子。”   “你和他废话什么,这种混小子,就是欠教训。”刘彪撸起袖子作势要打,老王吓了一跳,把他拉到一边说话。   到了角落里,刘彪不满地推开他:“你干嘛啊?”   老王没好气地说:“你这火爆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上次被处分,调到了平山县。这还没上任呢,又想惹事?”   “惹事,我惹什么事了?上次?上次还不是那混球找茬。堵在路口让别人怎么过?谁知道开个垃圾大众的还是县里的领导。要不是有个遮阴蔽日的爹,我他妈揍得他生活不能自理!”   “你闭嘴。”老王怒道。   他声音不大,但屋子就这么点大小,周围几个人都听到了,齐齐转过头来。林文东的目光充满了戏谑,刘彪差点没忍住,老王赶在他发飙前拉他进了里屋。   门帘一放下,刘彪就甩开他的手。   老王说:“你看看你,看看你,连人家什么来头都不清楚就瞎教训。上次是你运气好,只打了个县领导。什么时候踢到铁板,你就只有回家种田的份了。”   刘彪哼了声,这次倒没反驳。   刚才的话有点厉,老王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放柔了语气。   “外面那几个应该没什么背景,其中一个我还认识,都三进宫了。就那个戴球帽、刚刚和你顶嘴的,还有那个穿衬衫的,衣着打扮看着都挺上档次。你等会儿出去问问,问清楚了再说。”老王沉思道。   “要问你问。”刘彪拉不下这个脸。   “我问?”老王气得在他脑袋后面打了一巴掌,“你每次闯祸还不是我给你擦屁股?”他说,“你先去巡逻,剩下的事情我来。”   他也是怕刘彪沉不住气又闯祸。   刘彪掀了帘子从里面的屋子出来,往外走的时候,狠狠瞪了林文东一眼。这小子摊摊手,和嘉越笑了笑,不痛不痒的。   刘彪气煞。   “你家里的电话是多少啊?”老王随后出来,问他。   林文东冷哼一声,伸手拉了一张椅子来坐。他在那儿翘着二郎腿,爱理不理的,老王有点尴尬。   “靠,你什么态度啊?”一直沉着脸没开口的那个小警察骂道,“天王老子都没你屌啊。你是王子还是太子啊?”   林文东没说话,脚一下一下点着地。   “牛吧你!这年头,什么芝麻绿豆大的小官都牛逼哄哄的……”   “小杨!”老王喝止他。   叫小杨的警察停了下来,看着他,老王眼神示意他先出去站岗。他回头打圆场,哈哈了两声:“小杨我就是这样,直脾气。你看,要不要先联系家里人?”   林文东坐在椅子里,没正眼看过他。   老王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替他解围的是嘉越:“你打我家里的电话吧,他父母都在外省,一时赶不过来的。”   “好好。”老王松一口气,拿出一张纸来记。   记好后,他拿着这纸到里面打电话去了。   外面的屋子,门口只有一扇木门,很旧了,风从缝隙里吹进来。清石有点冷,抱了抱肩膀,往角落里缩。   “你很冷吗?”嘉越问她。   清石回头看他一眼,没好气的,当然也没回。   嘉越说:“你不用担心,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今天的事,对不住啊。”   他好声好气的,她也不好甩脸子,默默点点头。   文东觉得纳罕了,拿手肘顶他,小声说:“这谁啊?有够土的。”   嘉越看了她一眼,手遮住半边脸,也低声说:“是够土。”   “那你还看?”   “好玩。”他笑了笑,和文东耳语,“你不知道,这女人有多奇葩的……”   清石看他们两个在对面悄悄话个不停,不时还看看她,心里一个劲犯嘀咕。她觉得,他们说的事情一定和她有关。   她好奇地要命,却不好腆着脸去问,冷冷地扭过头。   林文东这下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是够好玩的,就是长得不咋滴。”   嘉越看看她。   难看不至于,至少脸型还可以,不过妆浓了点,画得很粗糙,眼线都糊了,看不出本来的样子。   这女的恐怕也就二十四五,但是穿着黑色的针织线衫和姜黄色的长裤,还梳着最老土的马尾,额头厚厚的刘海盖了大半张脸,看上去就老了很多岁。   “难不成你对她有兴趣?”文东说。   “说什么呢你?”嘉越白他一眼,“越来越没谱了。”   “也是,你会看上这样的?眼又没瞎。”   这一句很大声,沈清石听到了,想骂两句,又觉得这地方骂人不合时宜,咬咬牙忍了,自动站远了一点。她想,惹不起我躲得起。   这都什么人啊?   “呦,生气了。”林文东兴奋地拉扯他。嘉越知道这家伙的毛病,有事不怕,没事也要找点事出来,在大院那会儿就是一混世魔王。   “算了吧老兄。”他扶额,“我刚来常川,你给我留点面子和里子,别到处得罪人。”   文东还要说点什么,刚才进去打电话的老王跑出来了,看着他们,额头冒汗,三两步上来,说了一大堆解释的话。嘉越无心去听,说来说去就是一些“误会啊,不好意思”什么的,无非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力求他们不要追究。   他想姑姑可能放了什么狠话,她从小到大最疼他,和父亲的严厉、母亲一定程度的护短不同,她对他几乎是毫无道理的溺爱。   那老王还要说点什么,嘉越说:“不必了,到此为止吧。”   不理会老王错愕纠结的表情,他招呼林文东出去。   老王揣摩不透他的意思,站在那里,跟上去不是,不跟上去也不是,背后的冷汗都浸透衣服了。   他一个分区派出所的副所长,见过最大的官也就市局的领导。刚才电话还没拨出去市局就来电话问候了,直接问他是不是拘了两个年轻人。他心里想人是刘彪抓的,和他没什么事,但是还没解释就被上级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他从始至终没弄清楚原委,但领导的语气还是听得出来的,那是比他还急。   他又不傻,知道自己肯定是抓了什么不该抓的人。这个时候恨不得宰了刘彪,每次闯了祸拍拍屁股走人,都是他来善后。   “等一等。”他厚着脸皮跟上去。   嘉越说:“你还有什么事吗?”   林文东就简单粗暴多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老王清咳了两声:“这个点没有车了,我送两位回去吧。今天的这个事,实在是对不住啊,我回头一定好好说说刘彪……”   嘉越听得不耐烦了,想说点什么制止他,路的那一头忽然有人打亮了车灯。他望过去,一个人斜斜地靠在黑色的轿车车门上,在阴影里对他招招手。   嘉越飞快地跑过去,看到来人后,一张脸却垮了下来。   “怎么是你?姑姑呢?”   “省里有事,她出去了,我正好在,代她来接你。”嘉航一边说,一边开车门,“进去吧……哦,文东也在呢。”   “大哥好。”林文东乖乖地跑过来。   嘉航看着他,轻轻笑了一声:“我倒是忘了,闯祸的事,你俩总是一起的。”   “哈哈。”林文东摸后脑勺。   嘉越上车前想起什么,转过头看,他在派出所门口捕捉到那个女人的身影。她看上去很纤弱,穿得很少,那么可怜地站在寒风里,脸颊却红彤彤的。   不知道在和谁打电话,她乖乖地应着,后来听得不耐烦了,眉毛皱起来,又不想和那人理论,翻了个白眼,自动把手机拿地离耳朵远点。   电话那头那人骂地更过分了,她马上报了地址,然后说:“信号不好,信号不好,啊啊……听不到啊,听不到……”   他不禁莞尔一笑。   明明穿地那么老土,技术渣地要命还学人家小姑娘化妆,胆子又那么小,怎么那一刻就那么光彩夺目呢?好像有一种源源不断的生气从她身上冒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004   004   离那件事过去了一个礼拜。   这个暑假快到了,沈清石收拾了东西,提前五天到学校报到。   二中在常川和双林中间的山区,是上个世纪末没有完成的施工场地,后来一个海归的华侨出资改建的。地方虽然偏僻,因为建在崂山山脚下,环境非常清幽。每年市里有不少学校组织春游秋游时,都把这里当成极佳的地点。   整个学校占地不过300余亩,三栋教学楼分别矗立一端,呈掎角之势,食堂和宿舍在最东面的超市后面,进门是操场和篮球场地。   分到的宿舍房间在东面最末,两人间,一室一卫,现在是她一个人住。房间不大,没有空调也没厨房,但是胜在出门左拐就是阳台,平时晒被子、晾衣服非常方便。   她花了一下午打扫干净,累得上床就睡了个天昏地暗。半夜醒过来想起来没洗澡,心里天人交战了会儿还是选择两眼一闭。她早上起了个大早,洗了个澡才出门。   假期结束后,学生陆续返校。她出门时碰上了不少小团体,拖着大包小包,不少饶有兴趣地打量她这个女老师。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学生,她一一报以微笑,只是收效甚微,倒有几个满脸青春痘的小男生一直朝她吹口哨。   她又好气又好笑,赶着点到了高二年级的办公室。   敲门进去后,她和里面的人打招呼。办公室不大,五六张蓝色的塑料挡板桌挤在一起,过道只容一个人过。这个时候只有一男一女在,教化学的杜子腾看到她,放下手里的工作,把一份准备好的表格给她看。   “沈老师,你看看,这是这个学期转到你们班的新学生,你给安排一下吧,座位啊,宿舍啊什么的。”   “啊?”沈清石没有反应过来。   “是这样的。”杜子腾说,“十七班的班主任怀孕待产去了,这段日子由你暂代,教学办刚刚下的文件,主任很看好你。”   清石觉得压力山大,支支吾吾地说:“……我怕我做不好啊,您知道我的,还有十七班那帮孩子,我一个语文老师哪里管得了他们……”   杜子腾大声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小沈啊,这是主任给你的机会。我们专职教师,每月的工薪、津贴加补助满打满算也就2700左右,你刚来没多久,可能只有2500,不过只要好好干,以后肯定会升的。做班主任每月有额外的300补助啊。”   清石还想着推脱的话噎在了喉咙里,得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啊。   “我一定会好好干的。”她马上改了口风。   “好好。”   杜子腾坐下去批改之前的卷子后,坐他右边的一个短发的女老师抬起头。清石觉得她眼生,她已经笑着开口了:“我是新来的英语老师,陈舒晴,教你们十七班,还有十五班和十六班。”   “陈老师,你好你好,我是……”   “我知道。”陈舒晴说,“语文组最年轻的女老师啊,杜老师和我说过很多次了。这个年纪就是专职教师了,很厉害啊。”   沈清石说“哪里哪里”。   “以后都在一起工作,也别这么客气了。”陈舒晴从桌上的铁盒子里掏出两颗巧克力给她,“这个好吃,朋友从法国带回来的,你试试。”   “谢谢。”   又寒暄了几句,她告辞离开。   之后几天,沈清石是在宿舍里度过的。住在隔壁的本来是个资历老的数学老师,曾经在走廊里见过一面,四十多岁,古板的女人,因为患了病搬了出去。陈舒晴住的地方房顶漏水,反应了很多次不见奏效,一气之下搬到了她的旁边。   这天她敲响她的房门:“还没起床呢?”   清石匆匆套了件衣服就给她开门了。她衣着齐整地站在门口,白色的衬衫,拴在淡蓝色的七分裤里,苗条又美丽。   在这样的对比中,她难得有些自惭形秽。   “不请我进去坐坐?”陈舒晴说。   “快请进来。”   清石在柜台上翻了翻,问她喝什么。陈舒晴说“不用了,哪有一大早喝茶”的。她放下手里的动作,有些不好意思。   “你每天起这么早,陈老师?”   “以前都睡到日上三竿,今天家里来了电话,睡意全没了。倒是你,有没有被我打扰到?”   “没有没有。”   陈舒晴笑了笑,在座椅中抬起头。她打量着她的时候,清石也在打量她。她注意到这位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女老师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瓜子脸,象牙白,标准的美人。她这个年纪,正好介于女孩和成熟女人之间。   “陈老师真是漂亮。”清石由衷地说。   “你也不差啊。”   “哈哈。”清石知道她是客套话,还是很感激。对方却没有开玩笑的样子,一直望着她,乌黑的眼睛里噙着笑意:“要善于发现自己的美啊。其实,你……”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清石就接到了电话。   她一边打手势说“对不起”,一边按住接听键到阳台去了。   来电的是主任,通知她北方来的那两个学生已经到了,让她去接一下,然后安排一系列的事情。   这样的安排是第一遭,简直可以用兴师动众来形容。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是首都来的?”   电话那头回复地含糊,主任似乎不想多透露,只是说要好好安排,临了了还要加一句:“一定要亲力亲为,别出什么岔子。”   沈清石来二中只有半年,根基未稳,比不得那些干了十几年的老教师,教学又无特色、无突出业绩,这点分量的小虾米,怎么敢忤逆主任的意思。   她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把这事办的妥妥当当,敬请主任放心。   “行,我挂了。小沈啊,好好干。”   她松了一口气。   出来后抱歉地对陈舒晴说:“不好意思,我有事情要出去一趟,改天请你喝茶,当是赔罪。”   “赔什么罪?是我叨扰了。”   她就此告辞。   经过这件事,沈清石对这个长得漂亮又友好健谈的女老师好感大增。那天她换了衣服,穿上大衣就出门了。   主任给的地址很明确,清石把它写在一张纸上。   环城南路,朝云台,18号一单元。   她在东校门打了车,花了半个多小时到了目的地。这地方是高档的住宅小区,前面是十二层一栋的公寓,两栋一个单元,周围围着草坪、人造的石拱桥和清水河。   她在楼下和保安交涉,磨了半天也不让她上去,只好打了电话给主任。主任报给她一个号码,她拨了之后,响了很久也没有人,就在她以为不会有人接听的时候,那边响起一个清越的男声:   “喂,您找谁?”   这个声音很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   清石想了想,没有想起来,只好作罢。她说:“梁主任让我来的,处理你们入学的注册报表和住宿之类的问题。”   那边顿了顿:“好的。”   电话挂断了。   这电话通地没头没尾的,她正郁闷,那边保安对她说:“请进吧。”   她道了谢,坐了右边的电梯。   门铃响了有一会儿,里面的人才来开门。   “您是……”他愣在门口,眼神闪了闪,有些意料之外的惊喜。沈清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因为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的表情。   “梁主任和我说,您是我们的班主任。”   “嗯,任老师待产请假了,以后我代你们班。”她不情不愿地介绍了自己,“我叫沈清石,教语文的,你叫我沈老师吧。”   “沈老师好。”他把门开大点,“外面冷,快请进来吧。”   客厅很大,沙发是成套的象牙白,皮质,坐上去很软。玻璃台几下铺着毛茸茸的织染地毯,脚踩着软绵绵的,很暖和。   他给她拿来了拖鞋:“换这个吧。”   清石看看。   白色的虎皮拖鞋,绣着精美的图案,一看就很温暖的样子。整间公寓都打着暖气,其实没有冷的感觉。   “不用了。”   他没有勉强,走到餐厅里,远远地问她:“要喝点什么?”   清石望过去,他站在一个长方形的玻璃柜子前,里面满满一橱柜的洋酒,忙说:“开水就好。”   “开水?”他回头看她。   清石觉得他似乎是笑了,和那天一样,白衣黑裤子的穿着,站在偌大的装修简约大气的空间里,是矜贵的,高雅的,古诗词里吟诵的那些深藏古韵的翩翩少年郎,出身高贵的有钱的公子哥儿。   不过,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此人虽然漂亮地过分,但是脸很安静,有两弯像新月一样的眉毛,让人看着非常舒服,多少遍也不会厌烦。   她躲开他的目光:“就开水。”   他闷了一下,问道:“纯净水可以吗?”   清石闻言看向他。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怎么烧水。”   “……”   作者有话要说:  请叫楠竹“小月亮”,年少时候的外交官大人还是很可耐滴,成为男神还需要很长一段路要走哇   ╮(╯▽╰)╭ ☆、005   005   后来楚嘉越给她倒了一杯依云的矿泉水。清石喝了两口,觉得和康师傅、农夫山泉什么的没有区别,不知道怎么炒到那种价格。   喝这个水,她觉得是在喝钱,以至喝了两口就搁下了。   他从厨房的方向过来,手里端着白色的瓷杯,用托盘托着,香味从里面飘过来。他的食指扣在杯环上:“刚煮的,你要不要来一杯?我煮的咖啡很不错的。”   有时间煮咖啡,没时间烧水?   沈清石腹诽,嘴里说:“不用了,谢谢。”她从包里拿出文件袋,低头翻找着,嘉越说:“不急,找不到就搁着吧。”   “不行。”   他端着杯子站在那儿,微微挑眉。这个女人认真的样子,眉宇间透着股执拗,配上她那身老土可笑的衣服,傻里傻气的。   他没忍住,笑了出来。   清石抬头,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笑。   嘉越低头喝一口,作为掩饰:“我和文东以后在同一个班?”   “文东?”   “你忘了,就是那天我的朋友,一起打架……”他停了一下,意识到这件事这么说出来不太雅,于是后面进警局的一系列事情也省略了,只是说,“就是那天戴着棒球帽的那个帅气的男孩子。”   嚣张地要死那个。   她在心里道,按下不表,“嗯”了声,继续找他们的资料。   嘉越看她那样子,几次想制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她把翻出来的几张报表按照次序叠在一起,他和林文东的分别放开。想了想,她问他:“有订书机吗?”   “……倒不是没有。”嘉越看看她放在台几上的纸张,似乎知道她要做什么了,他觉得麻烦,吞吞吐吐的,“不过……很久没用了,可能要费上一点功夫找……兴许能找到……”   “没关系,我不赶时间的。”   嘉越被噎了一下,懊恼地想,干脆说没有算了。   心里这么想,他还是回房间找东西去了。   在他离开的时间里,清石在心里回忆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发生的一些事情。   看得出,楚嘉越的家境很不错。朝云台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住得起的。这间两室一厅的公寓还配了两个卫生间、阳台和厨房,目测也有100多平米的面积。一个十七岁的高中生,住这样的地方,有些奢侈了。   他有钱,长得也很不错,肤白气质佳,待人谦和有礼。这样一个人,不像是那种聚众打架、围在小面店里看黄色录影带的人。   她绞尽脑汁想了想,没法把这两种形象融合到一起,只能放弃。不过谁能知晓呢?人都有多面性。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楚嘉越从走廊里过来了。他把一个银色的订书机递给她,在一边的沙发里坐下来。她说“谢谢”,然后认认真真地将那些资料钉在一起。   “这个是你的。”她先给他一份,另一份在桌面上推过去,“这份是你那位朋友的。”   他只扫了一眼,放到一边。   “后天开学?”   “对。”清石说,她觉得有必要把事情说明白一点,“学校的要求是学生要走读或者留校,是不允许单独在外面租房子的。”   “不能?”他咀嚼了一下这个字眼。   也许是隔得太近了,她有点不自在,扒拉了两下头发,不动声色地坐远了点。   嘉越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多看了她一眼,不过没有点破。   “一定要住校吗?”他说。   其实她也不是很确定,那是对一般学生的要求。她想是不是要打个电话咨询一下主任,嘉越似乎觉得麻烦,对她说:“那就住校吧。”   她点点头,看看他,他忽然笑了:“沈老师在学校里工作多久了?”   她怔了怔,下意识说了实话:“半年。”   “怪不得。”   最后那一句声音很小,她没有听清,皱着眉看他。嘉越触到她的目光,笑了笑说:“没什么,我只是奇怪,你应该还很年轻。”   女人都喜欢被说年轻,但是,沈清石觉得他话里的意思不止这一层。还想进一步问,他已经站起来,看看腕表:“快11点了。沈老师,你吃过饭了吗?”   “没有。”   “我叫了外卖,一会儿一起吃吧?”   她刚想拒绝,想起下午还要带他去参观住宿地,只好应下来:“那麻烦了。”   “一点不麻烦,您先坐。”   后来他离开客厅,到房间里去了。她坐在沙发里等待,墙上的挂钟走得很慢,一分一秒,指针清晰地显示。“哒哒”的声音好像渐渐控制了她脉搏走动的频率。清石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坐了一会儿就站起来了。   她望向走廊的方向。   刚才没有看清楚,原来除了走廊入口的地方有两个房间外,走廊尽头还有个房间,依稀有乐声从里面传出来。音符圆润,忽远忽近,像淙淙的流水。   她循着声音走过去,房门半掩着,手放在上面磕了一下,就自动开了。里面的人却没有发现她,坐在窗边的位置拨弄一把竖琴。这是个小小的书房,窗户两边的两面墙是一整面的书柜,摆满了各种书籍。门口那一边的地方,墙上有三排褐色的架子,上面放的是一些小型的乐器,大多是拉弦和吹奏的,还有一些乐谱。   他面前的金属架子上放着未完成的曲谱,每弹一段,就用笔在上面涂涂改改,偶尔皱眉,偶尔微笑,很快乐的模样。   她忽然有些不忍心打断。   目光停留在他细细长长的手指上,想到是这双手赋予了这些曲子奇异的生命力,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妙的感触。   这种文艺的、微妙而空灵的感觉,和她充满了柴米油盐的生活不太搭调。   他弹完了一曲,抬起头看到她了。   目光对上的那一瞬间,清石仿佛觉得自己是在偷看他一样,很不自然地转开脸,整了整衣角。   他从凳子上站起来:“沈老师,有事吗?”   清石想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急中生智,扯了个谎:“是这样的,后天开学,本来明天之前搬过去都没问题。但是主任刚才打电话给我,让你们最好今晚之前搬过去。”   “今晚之前?”他皱了皱眉,有些为难的样子。   沈清石愧疚心作祟,说道:“房间都打扫过了,衣服什么的带过去一点就好。时间紧的话,我可以帮忙。”   “这样不好意思吧?”   “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应该的。”   他说“谢谢您”,走到一边,小心地把竖琴挂在墙上。   她的目光投到那精致的乐器上,每一根琴弦都晶莹剔透:“真漂亮。”   “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   嘉越看看她,解释说:“竖琴一般只能用在合奏中,从来不会有人选择用它来独奏乐曲。就是在合奏中,它也一直是配乐,而不是作为主奏乐器出现。”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实话,她对声乐一窍不通,唱歌更加糟糕,五音不全。   他进一步解说:“音调单一。”他说,“像钢琴这样音域宽广的乐器,适合多重变奏,是主要的主奏乐器的之一。要论演奏难度,拉弦乐器往往在弹拨乐器之上,比如小提琴,哪怕是很娴熟的乐手,也很难完全把握住准确的音调……”   她听了听,很快没了兴致。   看她心不在焉的,他也不说了。   外卖来了,他们回到客厅。   吃饭时没有说话,安静得有些奇怪。清石没有胃口,心不在焉的,抬起眼睛看看他,他吃得很专注,不急不缓,没有一点声音发出来。   吃完一碗饭,他发现她的动作了:“不好吃吗?”   她摇摇头:“我吃的不多。”   “难怪。”   “怎么?”她觉得莫名。   “难怪这么瘦。”瘦地像竹竿。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瘦过,那边他看着她笑着说:“女孩子稍微有点肉好看,我们男生,不喜欢骨瘦如柴的。”   她听他这么伫定的语气,心里不服气,更不喜欢这种自己被人拿捏着随意衡量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作为一名教师,兼他的班主任,应该拿出点威严来。   “你是你,男生是男生,别自己一个人代表大多数。而且我不是女孩子,我是你老师。”她说,“楚嘉越,你要记住这点。”   嘉越搁下了筷子,目光一瞬不瞬地定格在她身上。   他的眼睛不像大多数人那样颜色不纯,格外地黑,黑地没有底,目光就格外透亮明净。清石看了他一眼,猜不出他此刻的情绪,更不知道他有没有生气。   不是一类人,没法判断。    ☆、006   006   楚嘉越的东西不多,整了半个多小时就理好了。他把这些装在白色的行李箱里,外面天气偏冷,套了件卡其色的短大衣出来。   “好了吗?”清石在外面的走廊上等着,看到他确认地问了句。   “嗯。不过文东还没到呢。”他抬起腕表看了看时间,又看看她,“再稍等一会儿,可以吗?”   “没关系,我没有事情的。”   嘉越招呼她到客厅里坐。   “他这个人没时间观念,我再催催他。”说着站起来,到阳台上去打电话。   客厅和阳台的玻璃门隔音效果很好,沈清石听不清他们在谈什么,从她坐的这个角度望过去,楚嘉越单手叉腰,在原地打转,似乎有点不耐烦的样子。后来似乎谈崩了,他白皙的脸涨红,手在半空中比划了老半天,最后猛地一甩手,那手机砸到了墙上,屏幕都碎成了一块一块。   这才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该有的样子嘛。   她莫名地想笑。   他在阳台上抽了两根烟,烦躁的心情平复了一些。回头看去,沈清石在沙发里发呆,坐姿端端正正的,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有些木讷,就像过年时朋友给他送的一只哈士奇。   嘉越的心情好了一点。   又等了会儿,他推开玻璃门走出去。   “我们先走吧,这家伙说临时有事,可能来不了了。”   沈清石从沙发里起身,蹙着眉说:“他找得到地方吗?住宿单、注册单怎么办?”   “我来填吧。”   清石犹豫着,嘉越又接到电话了。这次通地很顺利,他挂了后对她说:“来了,他到楼下了。”   “……”真是风一样——清石不知道说什么,“……把他的行李一起拿下去吧。”   “他的行李和我的放在一起呢。”   “……东西够了吗?”她看看那个白色的条纹箱子,边缘还镶嵌着蓝色的宝石,漂亮是漂亮,但是,这么个箱子能装下两个人的东西吗?她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一下:“这趟过去住下来后,直到下个月的运动会,期间不允许随便离校的。”   嘉越轻轻地笑了:“不够可以买嘛。老师,你从来不上街吗?”   “……”被鄙视了。   到了楼下,没走几步就看到了林文东和他那辆骚包的蓝色跑车。他上来就抱他,要亲他的脸颊:“想哥哥没?来,给哥哥香一个。”   嘉越抬起手臂隔开他:“不恶心恶心人你不甘心是不?”   “怎么这么说话,还能不能愉快地做朋友了?”   嘉越和他认识十几年,打小一个大院里长大的,此人性向绝无问题,就是一身臭毛病,尤其是多动症加咸猪手,见到熟人就想摸,不捏两把不痛快。   “老兄,还有旁人在呢,注意着点啊。”嘉越拿手肘顶开他。   文东侧头看到了清石,拧着眉,一脸疑惑的样子:“这位妹妹眼生地很啊。”   果然他不记得了——嘉越暗叹,这人对非美女以外的雌性生物没有辨识度。他担心他还要乱说话,暗暗拧了他一把:“这是沈老师,我们的班主任。”   文东不傻,自然意会过来了,夸张地一鞠躬:“沈老师好。”说完目光有些变化,似乎是记起来那天在派出所发生的事了。   沈清石点点头,帮他们把行李搬上后备箱。   上去前,她不放心地问:“你会开车吗?”   “放心放心。”文东满不在乎地摆手。   清石欲言又止,还是坐进了后座。   车上她也没有开口,一路都是这两个男孩子在说话。嘉越还对之前的事情有怨气,不怎么搭理他。   文东说:“这点小事还要和哥哥计较?”   嘉越说:“明白,泡妞比兄弟重要嘛。”   文东扭一下方向盘,和一辆三轮车错过。他侧头看他一眼:“什么泡妞啊,都和你说了是去借车。新开学的,我得洋气一点。”   “嗯,洋气一点,方便把妹嘛。”   文东被他说得一脸菜色,泄了气。   嘉越也不逗他了:“车不错。”   他马上起死回生了,得意洋洋地说:“当然,百多万的车呢,型号性能都是一流的。”   “你的车?”嘉越说,“不信。”   “……”文东斜他一眼,声音低下去,“好吧,我姐的,只答应借我一个月,小气的女人。”   文东从反光镜里打量坐在后面的女人,压低了声音:“真是我们班主任,怎么还上门服务啊?”   嘉越:“……你别说的这么下流。”   文东见他的脸色是难得严肃的,觉得新奇,不自觉又露出痞气。他低低地笑了笑:“怎么,你看上她了?”   嘉越冷哼了声,没有回复。   文东这一次端正了态度,认认真真审度他:“你说真的,嘉越?你喜欢这个女人,不是开玩笑吧?我给你介绍的一中那个校花不好?”   “校花?”他约莫是冷笑了一声,很不屑的口吻,“微博上照片磨皮磨地都没下巴了。”   “你不是也见了她真人了,淡妆,还不错嘛。”   “淡妆,你也信?粉底至少三层,那眼影涂的。”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不自觉想到坐在后面的女人。同样化妆,人家都是费尽心机要化得好看点,给自己增加一点印象分,有些人却像完成任务似的,随便涂抹几下。嘉越觉得,她化妆好像就是为了不让别人找到借口说闲话似的。   不然这年头谁化妆只随便涂层粉,还涂抹不均的?   沈清石化妆,还真就是为了应付陆岱琳,以前每次见面她都说她不会打扮,不会穿衣,云云云云,听多了也烦。   文东对嘉越说:“你的品位让人连吐槽的欲望都没了。”   “少扯这些有的没的,你哪里觉得我看上她了?”嘉越没放在心上。这样的女人,好玩是挺好玩的,要进一步,天天对着那张寡淡的脸……谁受得了啊。   开了半个多小时,他们到了目的地。保安在铁门外把人拦住,文东骂了句,只好转道停到停车场。   学生宿舍和教工宿舍只隔了一道围墙,前面有超市阻挡,林木茂盛,楼底采光不太好。两人本来分到二楼的213寝,和宿管说了,知道三楼还空出几个房间,软磨硬泡叫了几声“阿姨”又送了点小礼物,成功拿到了三楼319的钥匙。   沈清石让他们先上去,在楼下和宿管交涉,帮他们交报表,办理饭卡、洗衣卡等等的问题。   男生宿舍是统一的四人一间,一室一卫一阳台。屋子里收拾得挺干净,桌面宽敞,窗帘拉开着,挺亮堂的。   林文东把行李往地上一放,对嘉越说:“帮我把被子搬上去,我要睡上铺……”   他忽然停住。   嘉越整理出了杯子一类的私人小物件,见他不说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上铺的两个位子都堆着被子和枕头,分明有人捷足先登了。   “操,这是个什么事啊?”文东的心情差极了,往椅子上踢了一脚。   嘉越把那快翻倒的椅子扶住,瞥他一眼:“有问题就解决,你就只会拿椅子出气啊?”   文东回头看他,看到他眼睛里的笑意,后知后觉地笑出来。二人意见统一,心领神会,伸手互相击了掌。   大约过了几分钟,寝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的。   进来的是个高大健壮的男生,穿着一件红色的T-shirt衫,头发剃成了板寸。他手里还拿着罐没喝完的可乐。   看到里面有人,他脚步停了一下:“新来的?”   林文东在打游戏,嘉越在写曲子,耳朵里塞着耳机,没有人应他。他有些讪讪的,鼻子里轻哼了声,走到自己的桌子前。   他把那罐可乐扔进了垃圾桶,抬头要找点纸巾,忽然,目光在上面的铺位上停住了。一股火气从胸口冲起,他大力地一拍桌子:“谁干的,哪个混蛋啊?”   这么大的动静,嘉越终于听到了,摘下耳机转过头来。   林文东拧着眉说:“你嚷什么嚷啊?”   “我说谁干的!”这人一双虎目,气势汹汹地瞪着他,“哪个龟儿子动了老子的被褥?”   林文东从小就没怕过谁,当下就站起来:“你他妈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   “我说——”这人也是火爆脾气,此刻瞪着眼睛,手指使劲戳在胸口,“哪个狗娘养的把老子的被褥搬下铺去了!”   “靠!”林文东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去,嘉越拉住他,摇摇头,转头对原本上铺的男的说,“我兄弟住不惯下铺,想和你换一下。你有什么要求提出来,我们补偿给你。以后大家同一个寝室,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不好闹太僵是不?”   “你们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的,当唱大戏呢?”这人冷笑,“我滕明还没怕过谁!我丑话说前头了,你们要是不搬回去,别怪老子不客气!”   文东冷笑:“我他妈还没怕过谁呢!”他一甩手臂,挣脱了,“来啊,废话什么?手底下见真章!”   作者有话要说:   ☆、007   007   “怕你不成!”滕明说。   “好啊,谁退谁乌龟。”文东点点头,四处看看,没找到称手的武器,低头摸了一下脖子——滕明还没反应过来,抡起椅子就砸了过去。   椅子是实木加铁把手的,坚硬非常,滕明没有躲开,实打实挨了个正着,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愣了两秒,摊手朝头上一模,一手的血。   “操!”他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文东的拳头下一秒也到了。   乒乒乓乓一通打砸,地上到处都是玻璃、瓷片和碎纸的垃圾。嘉越看他们打得正酣,一个人拉了张椅子坐到门口,他没有帮忙的打算。   眼看打得差不多了,嘉越在心里倒计时,十、九、八、七……   数到三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   “滕明我和你说……”开门那一瞬,这人愣在当场。林文东此时正好一脚把滕明踩在脚下,仰头松了松脖子,啐了口:“给脸不要脸,老子打架的时候你个小崽子还没出生呢!”   嘉越轻嗤一声,看那进来的少年。   此人穿着柔软考究的休闲装,中等身高,皮肤偏白,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他看到室内一地狼藉,脸上的神情还没有恢复过来。   “你也是这里的?”那边林文东问他。   “……是。”他总算反应过来,皱着眉说,“我是寝室长,周南。”   “我们是新来的,以后也住这儿。”嘉越在椅子上伸出手,“请多多关注。”   周南的目光在他的手掌上停留了一刻,尔后又落到他驾着腿岿然不动的坐姿上,知道他没有起身握手的打算。   “你好。”他只伸手和他碰了下。   周南看了看这满地的垃圾:“谁能和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啊?”他指指倒在地上到现在还起不来的滕明,“一来就打人,你们是什么意思?同班同学的,一点情面也不讲?”   文东走过来说:“寝室长也在这了啊?来来来,我们今天就说说清楚。”也不问一句就勾住周南的脖子。他的身高足足比周南高出十几公分,这个动作做起来一点不困难。   周南反感地扭了扭。   “干嘛呢,跟个大姑娘似的?”文东暗暗使劲就把他止住了,“同一个寝室的,联络一下感情不行啊?”   “我呸,有什么好联络的!”滕明从地上勉力撑起,“南哥,他们俩就是故意找茬!你不知道,他们把你我的被褥都扔下铺去了!”   周南的脸色难看了。   “兄弟,这样说不过去吧?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   “也对。”林文东点点头,空出一只手挠了挠脖子,“可我就是睡不惯下铺,有什么办法?”他懒洋洋地叹了口气,拿手肘捶捶他,“礼让礼让嘛。”   “凭什么要我们礼让?”滕明几乎是吼出来了,“南哥叔是校长,你们不怕被开除啊?”   文东和嘉越怔了怔,滕明得意劲儿找回了点:“怎么样,是不是后悔了?你们现在道歉,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怕不是道歉这么简单吧?”林文东说。   “好说,你再跪下让我揍回去。”   文东听后一直点头,走到他的面前:“这注意不错。”   话音未落一脚扫他下盘,滕明猝不及防,双膝一软就跪倒在地。他只觉得膝盖火辣辣的疼,骨头清晰地咔擦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骨折。   林文东可没给他喘息的机会,下一秒拳头劈头盖脸地落下来,滕明双手抱头,像只虾米一样蜷缩在地。   周南和在校内校外都很混的滕明不同,因为小叔是校长这一层关系,更有姐夫梁主任的关照,他的成绩一直很不错,家境殷实,书本网出生。虽然平日嚣张,但要扯到打架,那肯定是焉了,属于纸上谈兵外强中干那种。   看到这架势他已经吓得说不出话,嘴里劝着,但也不敢上前。   嘉越看差不多了,对文东说:“行了行了,以后再慢慢教,也不怕打出个好歹。”   林文东打得酣畅淋漓,原地舒展了一下四肢:“爽!”   周南:“……”   沈清石办好二人住宿相关的手续,爬楼梯到了三楼。   进去的时候她敲了门,意外没人应声。她心里诧异,推了一下,虚掩着的门就开了。在看到寝室里的场景时,她有很长一段时间,脑子里都是“嗡嗡嗡嗡”的。   她的手在发抖,是气的,嗓门不自觉地高了起来:“这怎么回事?你们干了什么?林文东,楚嘉越,你们说!”   “为什么是我们说?”文东说。   “为什么不是你们?”   “你不先问问他们?老师,你这样,就好像我们先挑事似的。”嘉越走过来,看看她,目光一片平静,“这件事,责任不全在我们。”   花了好一会儿,清石才平复了情绪。   “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个一个说。”   嘉越不急不缓地说:“事情是这样的……文东有很严重的心理洁癖,住不了下铺,不然晚上睡不着,我们和他们商量着换一换呢……文东脾气不好,您是知道的,对方不愿意,他就说了气话,然后就打起来了……”   整件事情他避重就轻,以至说完后,清石还是云里雾里的。   但是她不能露出不明白的样子。   她板着面孔问周南:“你是寝室长,你来说。”   周南侧头看到了林文东威胁的目光,到嘴的话又咽回去了。他嗫嚅了半天,大意就是同意了楚嘉越的说辞。   清石没理清头绪,但是在学生面前,怎么不能露出白目反应慢的本质。   她一一看过他们,郑重其事地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总之,同学要团结友好,不准再无故打架,知道吗?”   “知道了。”回地零零散散。   她说话开始嘉越就一直在看她,所有的表情变化都看在眼里。事后文东和他说:“这老师真是一个活宝啊。”   离上课还有段日子,学校却下达了文件,通知各部门,近几日要搞个补习班。最近教育部洗牌,不是严打嘛,沈清石觉得奇怪,私下里敲敲问陈舒晴。   这位漂亮的英语老师当时在宿舍里泡咖啡,听她这么说搁下杯子。   “这有什么办法啊。说是不让补,家长不是还想尽办法要补。这次的补课一律不收钱,上面就算问起来,也不算违规。”   “有这种好事,领导大发善心啊?”   陈舒晴听了,一脸你“图样图森破”的表情:“又不是他们补,是我们出力,到头来还一分钱拿不到。”   “……”   陈舒晴拍拍她肩膀,意思是你认命了吧。   她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对面一中就不说了,近几年高考的本科率还不比不上四中五中,上面也是急了。”   “那也不能这么……”沈清石“这么”了半天,不知道拿什么话来形容。说出来,那肯定是私下议论领导了,但这事,确实是不地道嘛。陈舒晴当然知道她什么意思,宽慰道:“不是还有年终奖金嘛,没准年底能大发善心呢。”   “……”   得了,还不如期待母猪上树呢。不过话说回来,现在要是撂挑子,到了年底兴许连年终的零头都没了。   休息了两天,礼拜六就正式补课了。十七班安排的时间是每周的星期六、星期天,一天6个小时,上午英语语文,下午数学,一帮人知道后叫苦不迭。   骂归骂,来还是要来的。这天早上点名,陆陆续续也差不多到齐了,只有两人未到。   她问班长李越:“楚嘉越和林文东在哪?”   “不知道啊。”   “有人知道吗?”   最后一排的一个男生举起手,清石看过去,觉得眼熟,原来是和他们一个寝室的滕明。他和周南坐在一起。   清石问他:“你知道楚嘉越和林文东在哪儿?”   “今天早上,我和南哥路过篮球场的时候看到他们了。不知道这会儿还在不在。”   “今天我在这里说明了,补课和正式上课一样,缺席当旷课处理,累积三次记处分。”沈清石说,“行了行了,先翻开语文书吧,今天讲《梦游天姥吟留别》。”   在寝室闹过那次后,这两人之后一直规规矩矩,相安无事。她真要以为那是意外冲突了,现在才知道自己太年轻太天真。   下课后,她让周南和滕明领她去了篮球场。   星期六,往常这个点学校里没有什么人,今天不知道刮的什么风,她一进体育馆就听到了呐喊声,大老远的,还有篮球拍击地板、男生奋力奔走的声音,人数还不少。   体育馆分两层,一楼的长廊两侧,一边是室内篮球场,一边是几个班公用的乒乓球室。这里过道狭窄,平时门一关,声音就传得格外大声。从走廊外面走进篮球场的这一段距离,沈清石的耳膜在不断震动。   “嘉越,传给我,传给我啊!”   认出林文东的声音,她推开篮球场的门。   一帮十几个男生分成了两队,也不知哪里淘来的队服,分红色和蓝色。楚嘉越和林文东个子高挑,她只消一眼就认出了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008   008   “这边这边。”林文东跳起来喊,“……妈的,赵斌你眼瞎了,老子让你投这边。”   叫赵斌的是个高个子男生,皮肤黝黑,越过他一个盖帽上了篮。林文东在原地吹胡子瞪眼,要不是楚嘉越拦着,真要上去和他拼命了。   “得了得了,不就一个球嘛。”楚嘉越说。   赵斌也是他的发小,比他和文东早入学。说起他们这帮人,不得不提一提父辈爷爷辈的背景。他的父亲本来在工商局做事,后来高升到首都,现在是副国级的干部,在这个圈子里,家世地位并不逊色于他和文东,所以他们从小谈得来。但是关系好归关系好,碰上要吵要打的时候,也从不含糊。   “我还就不干了,你丫的的有没有团队精神?”文东脱下球衣扔在了地上。   那边赵斌一边拍球一边小跑过来,他说:“林文东你虚不虚啊,不就是没让你出风头嘛。这都十几年了,小时候的老毛病还没改呢。”   “你他妈说什么呢?想打架是不?”   “来啊,谁怕谁啊,手下败将。”   楚嘉越对赵斌说:“你少说两句要死啊。”   赵斌说:“我服软他就能善罢甘休?没道理从小到大都要我让着他吧?”   眼看就要打起来,沈清石抱着英语书走过去:“吵什么吵?楚嘉越,林文东,你们不知道今天要上课吗?”   被这一打岔,要打架的、周围看热闹的,一个个都转过头来,一时没反应,个个傻着眼。沈清石又好气又好笑,轻哼了一声,点点那两家伙:“楚嘉越,林文东,你们两个跟我过来,其他人都散了吧。”   她走出几步,回头一看,发现他们站在原地没有动。   “怎么,还要我八抬大轿请你们过来啊?”   二人对视一眼,磨磨蹭蹭地走过去了。   刚刚打过一场球,两人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紧紧地贴着身体,林文东的上衣还不知所踪了,露出一身精壮的肌肉。沈清石只看了一眼,心里啐了一口:“先把衣服穿上。”   后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会儿,他们穿回了来时的衣服。   清石把他们带到休息室,先问楚嘉越:“为什么不去上课?”   嘉越看着她,皱起眉:“上课,上什么啊?”   林文东说:“是啊,什么上课,不是还放着假吗?”   装的还挺像的啊。   沈清石冷笑:“我让班长通知了所有学生,李越和我说你们当时就在寝室,怎么,是在洗澡没听见还是在睡觉啊?”   没料到这小老师这么泼辣。二人愣了一下,一时没找到好的借口。之前那遭不了了之,还以为很好糊弄呢。   于沈清石而言,之前那次没有证据,当然不能说什么,但是今天人赃并获,她当然有发难的理由了。   “楚嘉越,你说。”   嘉越支支吾吾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林文东一向比他能胡扯,今天居然也无计可施。后来,两人干脆不说话了,一副随你怎么样的表情。   沈清石气得咬牙。   她指着窗外的操场大声说:“你们两个,去那边跑步,跑完十圈再写个检讨给我。”见二人都没有动,她说:“怎么,不乐意啊?那敢情好,下个礼拜有个全体表彰大会和检讨大会,要每个班上报违法犯纪的人员,我这正愁没名额呢。”   表彰大会?表彰完之后让他们上去被批判,当着全校师生的面?   两人的脸色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   林文东握了握拳,狠狠得瞪着她,那一刻,沈清石真担心这大少爷忍不住要冲上来揍她。好在楚嘉越拉住了他,对她说:“老师,我们去跑。”然后硬拖死拽把林文东拉去了操场。   沈清石亲自监督,在主席台上看着他们。   之前打篮球就消耗了很多体力,两人现在是强弩之末,一半圈数下来,累得进气多出气少。   “靠,这死女人……别犯我头上,不然大爷让她好看。”林文东一脚踢飞一颗挡在面前的石子。   “你留点体力跑步吧。”   “别说你不想报复她?”   “那也得跑完再说。”嘉越不想和他说了,加快了速度。林文东骂了一声,加紧赶上他的步伐。   十圈结束后,两人也不嫌脏,仰头倒在塑胶跑道上。   这时有两个男生走过来,停在他们面前。林文东一看,是周南和滕明,那次干架后,两方关系一直不好,他皱着眉撑起了身子:“干嘛?”   “辛苦了啊。”滕明“啧啧”两声,“累不累啊,要不要帮你们俩买瓶水?”   “你有多远滚多远,不然回头,老子打得你满地找牙。”   滕明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他的皮肤本来就黑,这样一来,简直像涂了层油光发亮的黑漆。林文东毫不顾忌地大笑起来:“包黑炭都没你这么精气神啊,就差额头镶一月牙了。”   “说什么呢,想打架?”滕明撸起袖子。   林文东一跃而起:“你以为老子跑了十圈就不行了?力气多得没处发呢,想找打,来啊,来啊。”   滕明冲出一步,手臂被人拉住了,他回头,发现是周南,对他摇着头。滕明迟疑了,最后被周南拉走。   林文东在后面嘘声不已。   等走到僻静处,滕明忍不住问周南:“南哥,干嘛不让我揍他,这厮太嚣张了,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我让你去,你打得过他吗?”   滕明低下头,不说话了。   周南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还早着嘛,你急什么啊。以后有的是机会报仇,不过凡事动动脑子,别把自己搭进去。放心,我比你还不想放过他们。”   他倒是不想放过他们,可是,林文东和楚嘉越比他们更记仇。之后,把这事和赵斌他们几人一说,赵斌说“这还不简单,我带人去揍他们一顿,保证这俩兔崽子生活不能自理”。   林文东还在那想,楚嘉越说:“我看可以。”   这家伙平时不惹事,要较真起来,比他还疯。林文东这么想,看看他,又看看赵斌:“去哪儿堵人,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赵斌想了会儿:“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晚上吧。”   文东说:“哪儿哪儿?”   赵斌想了很久没想出个好地点,下面那帮人里有人弱弱地举手:“那两人我昨天晚上我在老唐街的天天网吧见过。”   “天天网吧?”赵斌说,看看手表,“确定他们会去?”   “先蹲着吧。晚点不见人,就当出去玩了,今天所有消费算我的。”嘉越说。   听说有人要请客,下面一片欢呼。   事情就这么拍定。   南大街连通二中的东校门,离学生宿舍最近,另外岔道上又有一所卫校和体校,平时聚集的学生很多,所以这里有很多网吧和迪厅。   几人在网吧玩了会儿,从六点蹲到八点也没等到人。   “晦气。”林文东出来抽了根烟,狠狠踩在脚下。   嘉越把那熄灭的烟蒂捡起来,扔进一旁的垃圾桶:“别乱扔垃圾。”   “靠。”文东骂道,“你存心怄我啊?”   嘉越没应声,他心里更怒了,手肘死命顶他,“喂喂,我和你说话呢……”他一句话没说完,嘉越按住他不安分的手,“你看。”   “看?看什么?”   “前面路口,面包店。”   文东骂骂咧咧地看过去,只一眼,他止住了声音。路口的冷风吹得他一个激灵,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一口雪亮的牙齿:“天堂有路你不走,趁着老子心情正差的时候过来,真是作死啊。”   嘉越没等他,马上进网吧喊人。不一会儿,赵斌领着几个人出来了。楚嘉越只看了一眼:“你们就这样啊,家伙呢?”   赵斌一个个脑袋打过去:“家伙呢?”   几人又冲回去,出来时,手里个个操着一根钢管。   “什么时候过去,什么时候过去啊?”旁边一个小弟一直问楚嘉越。   嘉越瞪了他一眼,把他头按回去。街对面,周南和滕明还在面包店里挑面包,又过了几分钟,几人几乎都要忍不住了,他们一人一个大袋子慢悠悠地出来了。他们走向东面,嘉越这才看清,那边梧桐树的阴影里停着两辆电瓶车。   不能再等了,煮熟的鸭子要飞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大喊一声:“冲——”   作者有话要说:   ☆、009   009   十几个人打两个人,不用说都是一面倒的围殴。打得兴起了,十几根钢管一齐闷下去,惨叫声不断。   嘉越打得累了,和文东搭着肩膀走到一边。   文东抽出两根烟,一根夹在手上,一根递给他。嘉越喘着气,摇摇头:“你自己抽吧。”   路口的风更大了,文东点了很久没点着,嘉越低头围拢着手给他挡住风,很快,香烟点着了。文东说:“谢了啊。”   “谢什么啊?”嘉越嗤之以鼻。   眼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嘉越对那边挥挥手:“行了行了,回去……”他话说了一半,像被掐断一样噎住了。文东诧异地望过去,路的尽头,隐隐闪着光,好像是几盏探照灯。   这条路很老了,路边的路灯坏了大半,所以他们把堵人的地点定在这里。那样的距离,尚且看不清什么。等巡逻的警车开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到常川两个月,这是楚嘉越和林文东二进宫。   这次进的是青阳派出所,和之前的不同分区。负责笔录的是一个老警察,告诉他们得叫人来保释。其余人陆陆续续都走了,楚嘉越和林文东还留在这里。   文东等得有点不耐烦了,问他:“你干嘛不打电话啊?”   “你懂什么?”嘉越烦躁地往角落走。要打他早打了,这个月她姑姑姑父去了青岛办差,家里就剩一个楚家航,打死他也不想让那家伙看笑话。左想右想,实在想不到就近能来保释他的人。   “要不——”林文东似乎也想到这点,开口,嘉越看过去,“什么啊?”   林文东说:“让沈老师来领我们吧。”   “……”嘉越咬牙切齿地说,“要打你打啊。”   半个小时后,沈清石来派出所保释了他们。回去的路上,三人一句话都没说。林文东意识到不对劲,找了个借口先溜了。   到了校门口,沈清石停下脚步。   嘉越也只好停下来。   “你就没什么话要说?”清石压抑着怒火,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他本来就白净,受伤了很容易就看出来,现在左边脸角分明青了一块。   “为什么打架?”   连番质问,楚嘉越也觉得纳罕,没见过这种不依不饶的人,不禁打眼看她。沈清石任他看:“怎么了?”   嘉越俯视着她,轻轻地笑了:“看来你是一定要个说法了。”   “我是你老师。”   ——真是万能理由。   他别开脸,轻嗤一声:“所以,你要管?”   沈清石正了正神色:“楚嘉越,你什么态度?”她觉得这个孩子就像把所有的刺都收起来的人,平时看不出,现在不知道什么原因,又亮出来扎人。   “短短两个月就进了两次派出所,你还有理了?”   楚嘉越没有说话,停留在别处的目光,此时渐渐收了回来。他这个年纪,身高就有180了,正正经经地站直身体,沈清石觉得自己立马矮了一截。   训斥的话也留在嘴里。   她说:“晚上别出去了,你还是学生,动不动打架斗殴的,像什么话?明天去医院给滕明和周南道个歉,这件事我就不告诉校方了。”   “道歉?”他本来平寂下来的语调,因为这两个字又扬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说:“沈老师,你好像搞错了一点,我不在乎你告不告诉学校。至于那两个人,要是再惹到我,我保证他们下次连进医院的钱都省了。”   清石气得说不出话。   僵持了会儿,嘉越似乎也觉得话有点过,抬手松了松领口:“算了,就这样吧,你把他们两个调出寝室好了,要是他们以后不惹我们,我和文东保证以后不找他们麻烦了。”   清石不怒反笑:“你这什么强盗逻辑?”   嘉越听到这话,也不回答,黑暗里的一双眼睛,像宝石一样黑地发亮,定定地凝视着她。清石觉得有不好的预感,下意识退了一步,手腕就被拉住了。   他看着清瘦,手劲却出乎意料地大,就那么轻轻松松一拽,不管她怎么使劲都挣脱不了。沈清石恼怒地看着他:“楚嘉越,你干什么?松开!”   “我干什么?”他哼笑一声,不但没放手,进一步把她抵到那颗梧桐树的树干上。夜风吹得树枝沙沙作响,四周一片安静,清石忙四处看看,就担心有人路过看到。   “你疯了?”   “刚刚打了一架,我清醒着呢。”他低下头,嘴唇像是要吻到她。扑面而来的一股热气,还有他近在咫尺的脸,沈清石浑身的毛孔都缩了一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使了吃奶的劲,没把他甩开。   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气的,一股血气冲上脑门,过后,反而清醒镇定下来。她居然还笑笑:“楚嘉越,我告诉你,你最好给我马上放开,不然我要你好看。”   “我倒想知道你怎么要我好看,是期末给我个考评0分,还是天天把我叫到办公室谈心啊,小老师?”   他越说越不像话,语调暧昧,仿佛是在调戏那些低年级的学妹。   这时他放松了警惕,手里的力道松了,沈清石二话不说,甩了他一个耳光。嘉越没料到,踉踉跄跄退了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你疯了。”   沈清石看着他,以下一字一句说得非常清楚:“疯的是你,一个耳光,算便宜你了。”   回到宿舍,林文东已经在那了,看到他脸上的手掌印,吃惊地说不出话。嘉越坐下喝水,朝他吼道:“看什么看?”   “你这怎么弄的啊?”文东好奇地说。   “还能怎么弄的?”嘉越把之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和他说了,文东听完,哈哈大笑着倒在床上。   嘉越作势要拿水杯丢他,林文东马上举手对向他说“投降”:“打住打住啊,气别出我头上。”   “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林文东抓起一把薯片扔嘴里,咬地“嘎嘣嘎嘣”响,“凉拌呗。”   “我说认真的啊?”他又要丢他。   “别别别,我帮你出气总行了吧。”文东跳下床,在他狐疑的目光中,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   沈清石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就结束,不过她也不后悔。左右不过两个学生罢了,难不成她还怕了他们?   不过一个礼拜时间过去,相安无事,她一颗心渐渐放了下来。   这个礼拜六,依然是第三四节的语文课。   沈清石先点了名,然后开始讲课。楚嘉越和林文东一反常态到场了,她在讲台上翻开书,推了一下眼镜,往下面看了一眼。   不过讲了会儿,窗外阴云密布,似乎是要下雨。   沈清石对坐在门口的李越说:“开一下灯。”   李越应了声,起身去按开关了。但是,他在那儿鼓捣了半天也没见灯亮起来。沈清石放下书,问他:“怎么了?”   李越说:“沈老师,这灯……这灯好像坏了。”   她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对后排的一个同学说:“那边的开一下试试。”   结果前后两边的灯都开不了。   哪有事事这么凑巧?   沈清石“啪”地一声合上书,从讲台下走下来。她走向的方向,正好是楚嘉越和林文东位子的方向。二人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儿,一个似模似样地翻着书,一个趴在位子上,眼睛不知道盯着窗外什么地方,都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儿。   用脚后跟想想都知道和他们有关系。   沈清石走得很慢,眼看就要到他们面前了,楚嘉越放下书,抬头看着她,已经准备好了措辞。谁知道,她只瞥了他一眼,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楚嘉越怔在那儿。   此刻的感觉,就像食物已经进了嘴巴,准备吞下去了,结果一个不小心噎在了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   耳边林文东捂着嘴巴在“嗤嗤”地笑。   嘉越气急了,一巴掌拍他身上。他没坐稳,“砰——”的一声,整个人摔出去,在地上滚了两圈,堪堪滚到沈清石的脚下。   林文东仰起头,沈清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这椅子是长了脚还是有钉子啊?”   林文东这下也有点不好意思了,匆忙爬起来,摸着头哈哈笑了两声。   沈清石看看他,又看看楚嘉越,面无表情地往旁边走开。   楚嘉越这个时候说:“老师,灯坏了,这还下雨,大阴天的看也看不清啊,别上了吧。”   这句话马上得到了一帮学生的拥戴,纷纷响应。   清石看向他,见他也看着自己,清俊的脸上微微露出得色。要换了别人,还真就被他得逞了。清石笑了笑,这个笑容让嘉越觉得莫名地不舒服。   果然,接下来她温和地笑了笑:“没关系,那今天就不讲课了。”下面欢呼声四起,不过没响了片刻,就被她无情地打断了。只见她慢悠悠地走上讲台,把低头把手边的东西整了整:“那这两节课就背诵课文好了。”   下面鸦雀无声。   沈清石重新翻开课本,食指在书页上划点着,似乎在确认什么。半晌,她拍了版:“就按上次的分段来,背前三段,从第一组开始,一个一个来。嗳,今天时间这么充裕,我正好一个一个把关。”   “……” ☆、010   010   背诵开始前,沈清石在讲台上说:“这可是上个礼拜就让你们背的,一会儿背不出来的,给我把这三段内容各抄五遍。”   “反对!”下面有人喊,“老师,不带这样的啊。”   “反对无效。”她说,“这样吧,再给你们十分钟温习一下。”   本来安安静静的教室一瞬间热闹起来,个个忙着翻书,从来没有过的认真。沈清石看着看着,唏嘘不已。   她想起自己上学时,好像也没比他们好多少,微微笑笑,也不去说了。   背诵从李越开始。李越虽然戴着副眼镜,看上去傻呆呆的,读书却很用功,一字不落地背了下来,还不带疙瘩的。   “很好。”沈清石压压手示意他坐下,对下面一个个张着脑袋观望的一帮人说,“这样吧,一会儿像他这样背的非常流畅的,这个礼拜就不用写周记了。”   给一棍子,又喂点甜枣,这是老办法了。果然,一个个原本垂头丧气、提心吊胆的,有不少神情一振,加紧地翻开书本。   清石又加了一句:“为了公平起见,只背出一段的,课文抄十遍,背出两段的,抄三遍,一句话都背不出来的,给我抄十遍,外加两篇周记。”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楚嘉越和林文东。   二人面色一僵。   “丫的这女人公报私仇呢。”林文东恨得牙痒痒。   “那你有什么办法?”嘉越说,“抓紧背吧。”   “靠,我又不是你,过目不忘的,再给我半个小时我也背不出来。”林文东要抓狂了,“让我背这个,我宁愿写一百道应用题。”   “你以为我乐意?”他的强项是外语,要说语文,那和林文东是半斤八两,常年及格线上下徘徊。   轮到他俩,清石抬眼扫过去:“是你先,还是他先来啊?”   林文东站起来说:“我先来吧。”   “好。”她走过去,把他的书和楚嘉越的书一并反扣到了桌上。嘉越很轻地哼了一声,这下连作弊的机会都没了。   沈清石可不管他心里怎么想,手掌平举,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开始吧,林文东。”   文东清了清嗓子:“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云青青……”   沈清石见他在那边“云青青”了六下也没“青”出来,不咸不淡地说:“后面呢?”   林文东一张脸变得非常难看,想了半天硬是想不出来。   “抄三遍。”她丢下这句,走到楚嘉越面前,看看手表,“算了,时间也不早了,你就接着他背的背好了。”   一听这话,嘉越差点骂出声来。前几段他好歹还会背几句,后面就是瞎子闭眼一抹黑。他真怀疑这女人是不是故意的。结果,站着在那里“嗯”了半天也没“嗯”出一个字来。   “很好,抄十遍。”   下课铃响了,她挟着自己的书扬长而去。   这一次,楚嘉越可是彻彻底底地把她记恨上了。晚上,两人在宿舍里吃火锅,不小心把电路弄跳闸了。楚嘉越搬了把椅子去扳开关,林文东在地上对他说:“嗳。”   “什么?”打火机又熄了,嘉越甩了两下手,再一次点开。火苗小,黑暗里看得不是很清晰。他眯起眼睛盯着那一排蓝色的小按钮猛瞧:“你说什么啊?”   林文东拍拍屁股站起来。   “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   嘉越停下来,转过头。隔着豆点的星火,林文东的笑容在黑暗里有些诡谲。   “你想干什么?”   “还用问嘛。”他在黑暗里摸索了几下,终于拉到张椅子,“从小到大,我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亏?你还亏?”嘉越冷笑,“我背出的比你多,结果要抄十遍,加两篇周记。”   “你还真乖乖抄啊?”文东奇异地看了他一眼。   他那眼神,就跟看傻逼似的,嘉越火上来了,扬手要把打火机扔过来。文东马上跳了起来:“好汉饶命,咱别窝里反啊。”   “你说你的。”   他倒是想抄啊?见鬼的想抄,那女人又拿检讨大会的事情威胁他们。   见他不扔了,林文东重新坐下来。他在那架起双腿,一个劲地晃啊晃:“我的意思是,找个人代抄不就行了。”   嘉越恍然大悟:“你不早说?”   “你没问我啊。”   “……”   “你觉得怎么样才能制住她啊?”林文东撇撇嘴,剥了一颗糖扔进嘴里,“我可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你问我我问谁。”嘉越继续研究那闸门,半晌,“啪嗒”一声,点灯终于重新亮起。他跳下来,把位子拉回了原位。   林文东又剥了颗糖,递给他。   嘉越坐到他旁边,张嘴,他很有默契地扔了进去。嚼了两下,嘉越努努嘴说:“橘子味的?还不错。”   “家里捎来的。你知道的,我那堂姐,每次出国就带回来一大堆吃的,甭管想不想吃,买了再说,吃不掉的都运给我。”   “有免费吃的你还挑?”   文东笑着打他。   嘉越躲了两下,不耐烦了,一把打开他的手:“别闹了别闹了,说说怎么对付那女人吧。”   林文东说:“其实,我觉得也不是非常困难。”   嘉越扫了他一眼。林文东自顾自点一根烟,叼在嘴里。吸了两口,他靠过来,夹着烟的那只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只要你肯,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   “还记得你高一时候的那个音乐老师吗?”   嘉越皱着眉回忆了会儿:“谭清芳?”   “对。”林文东坏笑道,“就是那女人,喜欢穿黑色蕾丝,眉毛文地跟一条线似的。”   “好端端的提她干什么?”   “你忘了那女人是怎么被开除的?”   嘉越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林文东换了个姿势,裂开嘴笑了,手里的烟快燃到尽头了,嘉越真担心烧到他的手指。他当然知道林文东什么意思,不过觉得,那事和这事不是一个层次的,还犯不着这样。   他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那和这有什么关系?”   “别装傻啊你。”林文东顶了他一下,嘿嘿笑道,“照我说啊,女人都是一个样,楚公子出马,还不是勾勾手指的事情。”   “你说得真是猥琐。”   “话糙理不糙啊。谭清芳那女人,那会儿还不是整天板着张脸,有事没事找你麻烦,让你下课去她办公室,弄来弄去,还不是打着那注意。”他低头弹了一下烟灰,“这女人,谁知道她是不是……”他轻蔑地笑了一声。   “少来,要去你自己去。”嘉越说。   “我倒是想啊,不过,人家分明不喜欢我这款。”他伸出手和他的比一比,“比我白五个度不止吧?这个年纪的女人,就喜欢你这样高高瘦瘦的小白脸。”   “你怎么不去死?”   “别闹啊,别闹!等搞定那个女人,我随你打,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你说真的?”嘉越停下来,也被激起了一丝意气。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清石已经着手整理备课。前几天她抽空考了一场试卷,这帮学生什么水平,心里也大约有底了。   楚嘉越和林文东最近很老实,抄的课文也按时交了。这么乖,她委实有些不习惯,不过也没放在心上。星期六下课,她像往常一样沿着走廊离开,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忽然被人拉近了一边的杂物室。   杂物室没有窗帘,也没有玻璃,靠窗口的地方只有一扇百叶窗,斜向下打着。阳光从外面进来,只能照进一点点,又有一堆东西挡着,很暗很暗。地上又堆了一大堆的东西,有废弃的扫帚和畚箕,也有跳高用的垫子,甚至有大型的书架横在中间。   沈清石被拖进来的那一刻,差点喊出来。下一秒,嘴巴就被人从后面捂住了。她听到这人在她耳边说:“老师,是我。”   她怔了一下,认出是楚嘉越。   “……”   见她平静下来了,他放开她。   沈清石转过身,脸色不太好看:“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什么话不能在外面说?”   他没说话,走过来。有年轻男子的气息,渐渐在头顶接近了。黑暗里,他好像是低下头,清石一凛,趔趄着退开两步,转过身。   他的吻就这样落了空,尔后,轻轻地笑起来,笑声渐渐大了。   清石从来没这么愤怒过,声音变大,掷地有声:“你吃错药了?”   他在她背后说:“没啊。”   她满腔怒气无处发泄,霍然转身,撞上他白玉面孔上漆黑的平静的一双眼睛。气势顿时消减,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听见他说:“你是不是故意找我麻烦啊?”   “我找你麻烦干什么?”   “谁知道啊。”   他说话的语调非常平静,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什么。清石在黑暗里眯了眯眼睛,定睛看他,这双平静的眼睛里,还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这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有的一种东西,放肆、不羁不过他藏得更深一点。   她压抑着怒火说:“开玩笑也有个限度。楚嘉越,别以为你家里有权有势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为所欲为?”   他咀嚼着这四个字,侧头一笑,走到门口。只听“啪嗒”一声,那门就上了锁。变故来得如此之快,快得她根本没时间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  急性胃肠炎,躺了两天,滴米未进,心好累,ヾ(_ _。)   感谢锦屏鸳鸯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1-18 21:02:57 ☆、011   011   楚嘉越很高,尤其是在这样逼仄狭窄的小房间里,他的阴影快把她完全笼罩住了。沈清石退一步,再退一步,直到后背撞到了摆在房间中央的书架。   “你干什么?”   “什么啊?”   “我问你干嘛关门?”   楚嘉越笑了,站在原地笑,没再逼近他。两人间隔着二十厘米左右的距离,沈清石丝毫不觉得这点距离很安全。   “你要开玩笑还是恶作剧?我没时间陪你。”   嘉越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慢慢下移,停在她的胸部上,轻笑一声:“还不小嘛。”   “……”沈清石从来没遇到过这种难缠的学生,不按常理出牌。她此刻已经出离愤怒了,毫不犹豫地扬起手,不过这次没有挥下——因为手落到一半就被他擒住了。   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慢慢拉近了,扣在身前,挑着眉说:“你以为同样的道,我会着两次吗?上次被你得手,是我大意了。从小到大,你还是第一个打我的人呢,小老师。”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不自觉变得很低很低。她觉得脸热,又觉得好笑,不怒反笑,沉声说:“你别笑得这么下流。”   “下流?”   “看你人模人样,一副好学生的样子,怎么这么……”   “怎么?”他来了点兴致,想听听她怎么说。   她抬头看他一眼,“呵呵”了两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   嘉越没有说话,连笑容也渐渐收起来了。他微微仰着下巴,心里觉得生气。她这是在挑衅他?他不知道自己的怒气是怎么起来的,还有一颗争强好胜的心,在胸腔里跳动。   后来是怎么发展的?   他忘了是自己把她按到书架上亲吻她,还是她照旧给了他一耳光。反正不那么令人愉快就是了。之前她打的是左脸,很久以前已经消肿,现在右脸又一阵火辣辣的疼。他捂着那一块地方好久,看着她,认命地点着头,一边往外面走。   出门前,他一只手按在门把上:“行啊,我们就走着瞧。”   回去以后,自然被文东使劲嘲讽了。   “笑笑笑,笑什么笑?”嘉越狠狠瞪他。   文东指着他的脸,措辞了半天:“你这样子,像是去偷腥,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啊,哈哈哈哈哈……”   “……”   这件事,被嘉越视为奇耻大辱,第二天让林文东帮忙请了假。敷了一晚上的熟鸡蛋,早上起来,他还对着镜子照啊照,一直忍到第三天才出门。   当然,出门前围上一条围巾,盖住大半张脸,顺便戴上一个白色的大太阳帽。   文东取车时看着他说:“你这样还挺潮的啊。”   礼拜天上午,有很多人在校门口不远处的公交站台等车,不少女生往这里张望。嘉越说,你现在知道帅哥的魅力了吧。   文东说,都成大肿脸,还要自恋?你就别出来现了。   嘉越说,你别废话了,说说去哪儿啊。   “花店。”   在路边找车钥匙的嘉越回过头来,看着林文东,安静地审度。文东被他看怕了,一缩脖子:“你别跟打量牲口似的啊。”   嘉越开了车门,拍拍玻璃:“怎么你不是啊?说说,又把上哪个妹了?”   “去去去。”林文东上车。   嘉越把车倒出来。   “不是把妹你去什么花店?”   “你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   “……”   他还真的不知道。   林文东从后视镜里斜他一眼:“9月1号,教师节啊,大哥……”话没说完,冷不丁一个急刹车,要不是保险带拉着,他整个人都要飞出去了。   张口就骂:“靠,你干什么呢?”   “你说明天什么日子?”嘉越追问。   “教师节啊!”他一腔火气没处发,狠狠踢了一下车身。   嘉越没跟他计较,凝着眉想了想,恍然大悟,破天荒的表情:“教师节?你可别告诉我你要去买花送那帮老太婆。”   “什么老太婆?”林文东本来一脸得意的表情,听到这三个字跳脚了,要和他拼命的样。他说:“哪里都是老太婆啊?”   “哦。”嘉越秒懂了,了然地点点头,“有美女啊。”   林文东才觉自己说漏了嘴,气势一下子弱下来了,支支吾吾地不开口。   嘉越轻哼一声:“就那个教英语的长得还可以吧。”   林文东听着,又不干了:“什么还可以啊?”   嘉越看前面的路,扭一下方向盘。路有点不稳,二人都颠了颠。他头都没偏一下:“那也是老师,你以前那些混事就算了,别把脑筋打这头上。”   他把头转到窗外,不时玩一下衣角。有风进来,他拨一下头发,也不知道是在吹风还是在照镜子。   半晌,嘉越听到他说:“明天教师节,我就是去送个花。”   离校门不远的地方就有花店,但是林文东嫌弃抵挡,他们又绕环城西路半个小时,最后停在宣城国际不远的一个花鸟市场。   这个市场很大,不止销售花鸟虫鱼,隔壁还在展览古董和玉石,吸引了不少人。他们去的是内区,这里在举行花展。有服务人员过来和他们要查看的证件,林文东早有准备,把客商证拿出来,和嘉越人手一个。   嘉越看看,扔回给他:“要戴你戴。”   “拿着拿着。”林文东硬给他塞进手里,“没这东西很多地方不能去的,你以为这东西这么好弄?我求我小叔往上面弄的,一会儿展出的花,竞价结束后按成交价的半价买卖。”   嘉越看看他,微微笑了,把那客商证拍在手里:“你怎么不干脆弄个免费的。”   文东闻言,白他一眼。   确实是大型的花展,每一个展区的品种不多,不过展出的都是精品,还有美丽的穿着旗袍或唐装的模特帮忙兜售。来往的人都很有礼貌,竞价、低声交谈,不像外面那么嘈杂。几分钟前,文东和他说要去竞价一盆金剑郁金香球茎,让他在原地稍等。   嘉越正无聊着,想着要不要去楼上休息片刻,谁知碰上相识的人上来打招呼,科技部的某某领导,姓周,去年在首都的一次婚宴上见过。   他看看此人,西装革履,腕上手表亮过钻石,身边还有一个美貌的模特挽着手臂。再想起不久前电视银屏上大谈“城市建设,未来十个一规划”的事情,心里笑笑,上去问安。   “嘉越在这里上学?”   “刚刚来。”   “你爸爸不久前提过。”   “他在那边可好?”   “你看到了,我也调任了,现在不在不是很清楚。”   刚开始他不是很有兴致说,后来渐渐进入状态,像往常一样应付。这天的意外很多,没想到的是,还碰上另一个人。   之前见陈舒晴,穿浅色的衣服,淡雅娟丽,现在一身紫色绣花的旗袍在她身上,也是说不出的雍容华贵。   她正在应付一个外地的客人,转头搬花的时候看到他,抬手打招呼。   身边说话的领导停止了一刻。他低下声,很轻很轻的说了什么。嘉越的目光一直在远处,所以只听见了最后一句:“……就是年纪有点大啊。”   他回过神,此人已经抱着他的嫩模走远了。   陈舒晴也正好走到他面前。时间掐的正好。   “今天不用上课?”她背着手贴到身后,笑了笑。嘉越注意到她画了很长的眼线,她本来就有一双很美丽的眼睛,现在看,更是妩媚。   他笑了笑:“没啊,您忘了,我们今天放假。”   “你瞧我这记性。”   “老师在这里当花模?”   “你不看到了。”她走过来,在他面前走一圈,那一刻张开双臂,好像是为了让他看清楚一点,又因为离得近,似乎想要拥抱他。   嘉越闻到淡淡的香水味,是迪奥的真我香水。   “你还不回去吗?”陈舒晴看他一眼。   他本想说在等文东,这时候林文东却发过来短信,临时有事,让他先走,他只好改了口:“正要走呢。”   “那一起吧。”   到了外面,楚嘉越停下脚步,回头看到她还没有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陈舒晴轻轻地笑了,头一侧:“不送我一程?”   他正要寻个借口,她说:“我知道你有车。”   “……”他低头轻笑了声,脚尖点在水泥地上,“您知道?您怎么知道啊?”   “我见你和林文东半夜爬墙出学校,开的就是——”她指指他停在对面那辆红色的跑车,“就是这辆。”   “……”嘉越有点尴尬,只得说,“我姑姑的车。”   “载我一程?”她斜着身子靠在车上,抱着胳膊看着他。   实际上,他不知道怎么应付这种情况,只好打开车门,说:“请。”   车子一路往学校的方向走。   “你老家是在北京,是吧?”陈舒晴看着前面的路。   “是,我刚刚来南方。”   “北方比这里冷?”   “不能这么说。”   傍晚晚霞正好,烂漫无边,陈舒晴转过头看看他,流动着橘红色波光的眼睛多看了他几眼,笑了一笑:“怎么说?”   “有暖气,整个房子都打着,感觉不到冷,就像法国的留学生宿舍一样。”   “你去过法国?”   “没,我哥哥去过。”   她奇异地看了他一眼:“你还有哥哥?”   “是的,他已经工作了。”   “比你大?”   “比我大一轮。”他说,“我爷爷那辈本来希望我是个女孩,谁知道是个男孩,小时候没少给我脸色看。后来,我奶奶倒是不生气了。”   “怎么着?”   “有事没事就把我当女孩子打扮。”他笑道,只想多说点话,缓和奇怪的气氛,“那段日子,不敢出门。碰到认识的小男生,把我当女孩搭讪,同一个大院的,为了我打架。”   “夸张啊。”她笑得前仰后合,靠过来,看看他的脸,嘉越吓了一跳,低头差点和她撞上。陈舒晴看着他,慢慢地退回去,松松地靠到椅背上:“不是也是。”   嘉越不解:“什么?”   “我说也是啊。”她看着他的侧脸笑了半天,最后出门时,伸手在他大腿上拍了拍,“你这孩子,挺有趣的。”   作者有话要说:   ☆、012   012   9月10号这天,正好是星期一,学生不用补课。几个老师在办公室批改作业,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学生在操场上散步。   “清石,你看看我这花。”陈舒晴在隔壁叫她。   沈清石转过脸。   陈舒晴的办公桌紧挨着窗台,那一块窗下的横板就成了她的专属区域,摆着几盆仙人掌和冰盏雨露。她记得那都是十五班的几个小男生送的。陈舒晴长得好看,气质温和,又能说会道,不止男生喜欢她,在女生堆里也很受欢迎。   说不羡慕是假的。   她桌上堆着一大捧水蜜桃玫瑰、几朵白百合、零零碎碎的一些向日葵和康乃馨,都是一大早学生送过来的,上面还有写着祝福语的贺卡。   清石的目光停留在她手里那盆花上。   白色的花瓣,细看晶莹剔透,形状有点类似兰花,花蕊却是蓝色的。她想了想,叫不出名,不由问:“这什么花啊?”   “一个学生送的。”陈舒晴说话的时候把那盆花捧起来,对着阳光照了照,“说是盆兰花。其实送些花束就好了,还送什么盆栽,浪费钱。”   沈清石不知道要接什么,只能“嗯嗯”了两声。   旁边一个女老师“咦”了一声,走过来看:“陈老师,什么学生这么大方啊?这花不便宜吧,不是普通的兰花。”   陈舒晴端起来看看:“不知道啊,我认不出来。”   那女老师像是刚刚想起来,一拍脑袋:“这不就是昨天宜城花展上展出的那盆嘛,叫什么……”名字太长,她想了半天没想起来,“这花要好几千吧。”   “这么贵?”她顿了顿,说,“那我还是还给他好了。”   “别啊。”那女老师笑笑,“怎么都是学生一番心意。”   “算了。”她笑了笑,退一步,把这盆兰花端端正正地摆到桌面上,回头看看清石,“你收的什么啊?”   沈清石看看自己桌面上零星那几朵康乃馨,焉答答的,一看就是没喂过水。她真心觉得拿不出手。   陈舒晴看一眼,收回目光:“你们班那帮不是挺听你话的?”   这两者,不好等同,沈清石也不知道怎么回话。   陈舒晴整了整那一大捧水蜜桃玫瑰,放在鼻子下面闻一闻:“好像没什么味道。不过寓意好,‘桃李桃李’这帮小兔崽子,还挺有心。”   沈清石附和着笑了笑,心里有那么点别扭。   陈舒晴从那捧花里抽出两朵最饱满的,也没等她说话,就那么插在她的笔筒里了。   “看,好看多了。”   清石看看原本单调的笔筒,再看看现在,好像是那么回事。不过,插笔的地方插上这么两朵花——她说:“还是算了吧,还是拿水养着,这样很快就要枯萎了。”   “随你便吧。”   陈舒晴捧着那玫瑰和一大束花走出去。清石批完作业,拿了一个玻璃瓶去厕所,路过隔壁的办公室时,看到陈舒晴在里面,笑着和另外三个女老师说话,把手里的花一一分给她们。她的脚步停了一下,尔后,没有停顿地走开。   她在厕所里接了水,插了那两朵花进去,本来还不甚精神的花,现在一下子充满了灵气。她低头闻闻,其实香味还挺浓的。   出来时,沈清石在盥洗台看到陈舒晴。   陈舒晴也抬头看到了她,愣了一下:“怎么你还没回去吗?”   “我来接个水。”清石笑笑,举举那花瓶,“谢谢你了,挺好看的。”   “不用。”陈舒晴低头继续重新,洗完以后,拧紧水龙头,轻轻地甩了一下手。有几滴溅到清石的手上,有那么一点凉。她低头一看,自己抹了。想说点什么,陈舒晴已经走了出去。   清石想着还是先去吃饭吧,都中午了。离开时,她的视线无意地扫过垃圾桶,发现里面扔了满满一桶的花,都是剩下的零碎的。   她张了张嘴巴,抬头看看陈舒晴离开的方向,不知道说什么。   一下午都挺空的,沈清石又整理了一下课件,又排了排课程。后来真的没别的事情做了,她托着腮靠在桌子上发呆。   只是一个上午的时间,花瓶里那几朵花已经有些焉了。   她想了想,从桌底的抽屉里翻了本汉语大词典出来,又拿了剪刀,把这些花剪下来压进书里。   “老师在干什么?”   清石手一抖,吓了一跳。   楚嘉越站在她头顶,正好挡住了窗□□进来的阳光,她整个人都在他的阴影里,抬起头,不适地皱眉:“你坐下。”   “我喜欢站着。”   爱站站着吧,她心里想,低头鼓捣手里的花。   嘉越对她手里这些挺感兴趣:“这是什么?”   “花干。”她没有抬头看他,目光一直在手里的伙计上,不时转一下剪刀。弄好一朵,抬头发现他还看着,说道:“就是标本吧。”   他“哦”了声:“挺好看的。”   “这个保存久一点。”   “沈老师很喜欢花吗?”楚嘉越忽然说。   沈清石不是很明白:“什么?”   “没意思。”他叹了口气,挑挑眉,拿出一直藏在背后的一束玫瑰花。沈清石看到这一大捧的裸色玫瑰就怔住了——和陈舒晴那款是一样的。   她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干嘛?”   “教师节啊。”不由分说,他把花按到她手里,“当然,您想做成花干也行。就像您说的,保存更久嘛。”   “楚嘉越,你说话别这么流里流气的。”   他一怔,不自觉坐正了:“您还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呢。”   沈清石也觉得自己过于敏感了,放松了表情。她看看他的脸,嘴上不说,心里有点内疚:“还痛不痛?”   “啊?”接触到她的目光,他方知她在说什么。   “没事。”他说,“睡一觉就好了。”   “课文好好背,每天打游戏不要太晚,对身体没好处。”   “老师,我不玩游戏的。”他看了她一眼,有些嗔怪的语气。清石一时无话,感觉握在手里的那捧花有点烫手。明知道他开玩笑没个谱,两个人单独呆一块,就是不自在。怎么说,也是个快成年的学生了。   她低头摸摸那花,裸色的一簇簇中间,似乎有些嫩黄色的毛茸茸的小东西在慢慢蠕动。她怔了一下,心里冷笑,就知道这家伙没安好心。   她说嘉越啊,你怕不怕小虫子啊?   “小虫子?”他一脸没明白过来的表情。   “就是这个啊。”没等他反应,清石准确地抓了条,放在他的手上。那一刻,楚嘉越的脸色还真是说不出的精彩。   她用两支笔把剩下的毛毛虫都挑了出来,丢到了窗外,背对着他说:“忘了告诉你啊,我老家是养桑树的,地里、田里,什么虫子我没见过啊。”   陈舒晴回来的时候,楚嘉越正好铁青着脸出去。   她疑惑地看着沈清石:“他怎么了?”   “小事,请假被我驳回了。”沈清石不愿把这种事情扩大,低头整理桌面。陈舒晴看到她做的那些花干,似乎想起什么,有那么一瞬间,脸色不大好看。   之后一次,楚嘉越没来上课。   连着上一次,这已经是两次了。   课上,沈清石佯装不知,下课后找到林文东,盘问一番。林文东受不住,只好招了,不过说话没那么痛快。   “说起来,这事,还得问沈老师呢。”   “问我?”   “是啊。”林文东抬头看看她,有些埋怨地说,“你那天把毛毛虫弄他手上,他回去就过敏了,浑身起红疹子,这两天都躲在被子里,死活不肯出来。”   她听得哭笑不得,又是恨铁不成钢:“该。”   林文东静了一刻,眼巴巴地看着他,憋了句:“你怎么没同情心啊,老师。”   沈清石抱着手臂,逼近了一步,林文东本来就心虚,忍不住地退了一步。她冷笑着说:“你们不想着欺负人,怎么会自己中招?连老师都敢算计,说活该是便宜了你们。”   林文东自知理亏,低下头,嗫嚅着说不上话。   下课了,学生从教室里一涌而出,走廊里顿时挤满了人,路过的个个抬头看着这里。林文东觉得脸面挂不住,偷偷地说:“老师,我们去办公室说行不?”   “现在知道要脸了?”   她抬步离开。   林文东松一口气,屁颠屁颠地跟上去。   办公室这会儿没人,沈清石也没招呼他坐,直接问他:“严不严重,有没有去看医生?”   “没呢。就因为这样,我来找您啊。”林文东说,“他就这臭脾气,又死要面子。我跟他说那叫家庭医生好了,或者请大医院的来出诊,他死活不高兴。”   “你没给他买药?”   “买了啊。”林文东头扭向一边,撇了撇嘴巴,“什么皮炎平啊,什么消肿膏啊,清凉液啊,一大堆呢。”   沈清石听得皱眉了:“你什么都不清楚就给他乱买啊?”她站起来穿大衣,林文东在旁边说“老师你干嘛呢”。她说:“楚嘉越现在在哪里?”   他被问地一愣:“老师你要去看他吗?”   “不然呢?他家里人都不在这吧。”沈清石白他一眼。   林文东讨了个没趣,仍是不松口:“他要知道我说了,回头好了,得跟我拼命。”   “你现在不说,回头给他收尸吧。”   “没这么严重吧?”   在她的目光威逼下,只好老老实实说了出来:“就是上次你去的地方,朝云台,老地方。”他伸手从裤兜里摸出钥匙,“他现在应该在床上,起不来。还有,他一天没吃东西了,老师,你给他带点去吧……”   “行了行了,上课去吧。”沈清石不耐烦地挥手赶他。   作者有话要说:  no zuo no die,就是这么回事,╮(╯▽╰)╭ ☆、013   013   嘉越睡得迷迷糊糊的,梦里似乎闻到了食物的香味。他觉得可能是错觉了,想着再眯会儿,肚子却不争气地叫起来。   有人拍拍他的脸:“楚嘉越,起来。”   嘉越想,真讨厌啊,死蚊子,睡觉呢——拽着被子翻了个身。   沈清石没这个耐性和他耗了,扬手掀开了他的被子。这家伙打了个寒战,终于醒了,愣怔地看着她,好像还没有完全睡醒。   清石把买来的药膏扔到床头柜上:“起来刷牙洗脸,弄完了擦上。”   “这什么啊?”他拿起来看。   “药膏。”   “药膏?”他想起来这事,脸上还有怒色,“你以为这样就能收买我了?”   “我干嘛要收买你啊?”清石在床边坐下来。   “你怕我告诉学校呗。”他说,“你怕别人知道,你把你学生弄成这样。”他撸起睡衣的袖子,给她看红肿的手臂。   斑斑点点,红色的一片,像长了湿疹似的。   清石不说话,心里有点歉意,语气也缓和了些:“你先起来。一会儿我给你下碗面,打个蛋吧。你这儿有鸡蛋吧?”   他侧着头看看她,似乎在考量她话里的真诚度。   “不要?”她作势要起来。   “那勉强吧。”他藏在被子里的手摸摸空空如也的肚子,嘴里很硬,不肯不服软。清石笑了笑,走出他的卧室。   嘉越捏着那药膏看了半晌,手臂上的红点似乎又痒起来,快速穿了衣服去浴室。等他洗完澡出来,清石在厨房里说:“你先别涂药,吃完再涂。”   移门关着。嘉越站在外面,透着一层半透明的摩挲玻璃,沈清石纤细的背影轻轻地晃动,水中倒影般朦胧地映在门上,说不出的温柔。   他停住脚步。   好像,从来没这么仔细看过她的背影。   在他以往的印象里,沈清石一直是两面的性格,不和不熟悉的人多说话,对陌生人表现地敬而远之,对熟悉的人,又好像有连绵不绝的活力。她喜欢发呆,但是有些事情很坚持,很有主见,油盐不进,很少为别人动容。   这栋房子的厨房很大,一整排的黑色大理石盥洗台,厨具安放在角落里,墙面上有消毒柜和油烟机,看得出来很新,没怎么用过。   她煮面用的是平底锅,打蛋煎炒很方便,顺便从冰箱里取了些材料,炒了一点年糕和香肠。等蛋和香肠都成了金黄色,她用筷子各挑了一块,送入嘴里。味道有点淡,她加了点盐,重新试了一下,终于眉开眼笑。   她想,要不再加点葱?回头准备去冰箱里拿,惊觉楚嘉越站在她背后。她抚着胸口退了步:“进来吱一声行吗?把我吓的。”   “你怕什么啊?”   他走到冰箱前,从里面拿出了一盒酸奶,撕开包装,仰头灌了一口。他喝着喝着,目光忽然盯在她的脸上,慢慢走过来,巨大的阴影完全罩住了她。清石尚在疑惑中,他就低下头来,气息拂面,她不能说话,尴尬地退了一步,头猛地磕在身后的橱柜上。   嘉越笑得前仰后合。   沈清石丢下那铲子:“你自己烧啊。”   “别别别啊。”他扶住她的肩膀,笑眯眯地说,“我又不会做饭。”他又低下头,她以为他要做什么,结果,他只是伸手在她嘴巴抹了一下,捻住一块小蛋皮。   “你偷吃。”   “啊?”她有些不知所措,红头涨脑的,连忙摆手,“没,我试试味道。”   “好吃吗?”他低头看看,清石还来不及回答,他就送入了嘴里,还吮了吮手指,然后,闭着眼睛回味了一下,“还可以。”   “……”   等他离开,她后知后觉地摸摸脸,感觉温度比平时有点高,连忙甩了甩头,摆脱这种奇怪的感觉。   “吃面了。”她把铺了蛋皮和香肠的面条端进房间。   嘉越在床头靠着翻书,看到她,放下来。清石看到那本原来在他手里的法语词典,走过去:“你看得懂?”   “小看我?”他哼了一声,“我爸爸是外交部的,我哥哥是在外经贸厅做事的,常年和外国人打交道,各种头发,各种不同颜色眼睛的人,我听得懂十八种外语。”   “唱大戏呢。”她笑了。   他原本低着头,听到她这么说抬起来,也笑了。外面的阳光洒进来,在他幽黑密实的睫毛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她觉得他这个样子真是好看,白的皮肤,清秀的安静的五官,修长的脖颈,还有优美的养尊处优的手。   “吃吧。”她把装面的碗往他面前推了推。   他吃东西的时候不说话,她也不好一直盯着他看,站起来,在房间里走动。靠南的角落里有一个橱柜,摆了些精致的小玩意儿。   她的目光停在一颗小小的石头上,白色的,不过里面有一道道红色的纹路,像纵横交错的血管脉络,看久了,有点渗人。   “这块血玉,一个哥们去旅游的时间在山脚下捡到的,他觉得有点可怕,转赠给了我,还没加工过。”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她身边了,打开橱柜,拿出了那块小小的玉石。   “是玉,不是石头?”   “之后我让人鉴定过。”   “既然是别人一片好意,干嘛不好好收着?”   “得了吧,那家伙就是自己看着不顺眼,随便找个人丢了。”他把它扔进橱柜里,“这种东西,要不是他送的,我还不要呢。”   清石默然不语。   “涂药了。”他想起来,躺会床上,伸出手臂,“你给我涂吧。”   “你自己手不能动吗?”   “你害得我这样,连帮我涂一下药都不愿意?”   “……”真想说一句,不是你丫的自作自受吗?想了想,真没必要和这种小孩子计较。清石坐下来,低头拧那管药膏。   嘉越看着她低头给自己涂药的样子,莫名的,扭过头不去看她。   之后几个礼拜,像往常一样补课。   这天,沈清石顺着走廊离开。有几个女生课上吵闹,她说话太激动,没发觉出了一身的汗。估摸着这个点刚下课,人比较多,她转道去一楼的洗手间。   一楼一共有两个卫生间,一个在操场连通过道的方向,另一个在过道尽头的杂物间后面,没有光能照到,平时很少人来。里面灯泡坏了一只,看上去阴森森的。   她飞快地洗了手,往脸上扑了点水。   这时有了尿意,她打算随手找个隔间解决一下。这厕所年久失修,稍微推一下居然掉下了半边门。   “……”沈清石想想回去太麻烦了,这次小心试验一下才进去。   口袋震动,有电话过来了。   她连忙拴好衣服,一边掏手机一边开门:“喂——”手里却没推动,用了了两三下,这厕所隔间的木门还是纹丝不动。   她也顾不得听电话了,集中精神退这扇门。   门外似乎有细小的声音。沈清石凝神听一会儿,她问:“有人吗?谁在外面?”   回答她的是头顶当头冲来一阵水。   她这下被弄蒙了,眼镜都掉进了沟里,身上被淋地湿透。可那水还在浇,她仰头看到两根接到上面的水管心里就明白了。   谁玩这么无聊的恶作剧。   她的胃里忽然剧烈地抽痛起来,捂着嘴巴,背靠着墙面缓了缓。沈清石想起来她的例假还没去。   她身体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太差,平均属于三次会来一次痛经那种,有点难受,不过算不上剧烈,喝个红糖水泡个热水瓶就能过去那种。像这次这样上吐下泻浑身冒冷汗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   她扶着墙又吐了会儿,早上吃的东西全还给了大地。   正心疼呢,门外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孩的声音,沈清石确信自己一定是认识的:“老女人,不该管的别管,这次给你个小小的教训。记着!”   她努力回想了一下,一时还真的记不起来。   此时胃里又抽痛起来,她皱紧眉头,冷汗从额头一滴一滴滚下来。   几个女生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沈清石捧着小腹,难受地恨不得在肚子上挖出一个洞来。“吱呀”一声,门终于能打开了。   饭点过后,教学楼过道里的人很少。   沈清石扶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上走,后来步子都成挪了。她想是受了凉,不然不会这么难受。只一会儿,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   她腿脚发软,走到三楼楼梯口,看到认识的人。   楚嘉越、林文东和赵斌几人对面的过道里走过来,身边还围着几个女生,也看到她了。走过来的是楚嘉越:“你怎么了,是不是吃坏肚子了啊?”   沈清石冷眼看他。   她知道自己一说话肯定有气无力,凭白落人笑柄,干脆闭着嘴不说。楚嘉越又闹了几句,后来发现她脸色真的不对劲,不嬉闹了,低头看看她,不确定地说:“你……你没事吧?”   “没事。”她扶着墙错开他们。   “看样子不对劲啊。”赵斌说。   楚嘉越皱了皱眉:“你们干了什么,不是让人把她打了一顿吧?”   “我冤死,怎么都是一女人,我怎么会下这种辣手啊?太没品了。”   “真没有?”   得到两人的确认,楚嘉越安心了。   赵斌提议下午去唱吧,后面的几个女生一起欢呼,说要一起去。楚嘉越心神不宁,实在不想离开:“你们去吧,我还有点事情。”   “这么不给面子?”   “今天的所有费用,我请客。”嘉越补上一句。   文东和赵斌异口同声:“滚吧滚吧。”   嘉越:“……”   作者有话要说:   ☆、014   014   沈清石躺在床上,浑身乏力,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发烧了,而且还挺严重的。寝室里一个人没有,不可能有人去给她买药。   她想打个电话给陈舒晴,但想想,都五六点了,人家不是吃饭就是洗澡,她何必去打扰人讨没趣?   原来以为睡一下会好一点,谁知道越来越难受。   想着明天还要上课,她不得已,套上衣服又爬起来,准备下楼买药,谁知道在门口差点撞上别人。   “对不起对不起。”她忙道歉。   对面人扶住她,一只手伸过来,贴在她的额头上。   “你发烧呢。”   废话,不然她出来买药干什么?   她又摇了摇,头晕脑胀,难受地都不想辩解了。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看清楚,发现眼前人是楚嘉越。   “你来干什么?”   “你烧几度了?”他问。   “我怎么知道?”她脑子不清楚,脾气也差了,“我要下去买药呢?这是教工宿舍,你怎么上来的?”   他都气笑了,毫不客气地说:“烧地是人是鬼都分不清了,还下去买药?别走到半路从楼梯上滚下去。那退烧药都省了。”   清石瞠目结舌。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小子的嘴这么毒呢?   他不由分说把她拽回宿舍。   清石倒回床上,头更加晕,有气无力地看着他:“你不是想公报私仇吧?”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把被子拉一拉,给她盖地严实。   他说你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清石听到门关上的声音,索性闭上眼睛。身上痛,小腹也痛,冷气从脚底一直不停地往身上钻。   她在心里碎碎念:如果可以,下辈子一定投胎做男人。   迷迷糊糊的,她又听到开门关门的响声。睁开眼睛,楚嘉越在对面的桌子边,手里摆弄两盒药片。   “你喝水的杯子是哪一只?”   她弱弱地说:“白色卡通企鹅那只。”   他在第二排架子上看了看很快找到,拿起来笑道:“像你的风格。”   她翻了个白眼,把被子一拉,遮住脑袋,眼不见为净。   他倒好水过来,拍拍被子:“起来了,吃药了。”   她没理他,一方面是难受地很,确实不想动,一方面是不想在这个人面前出丑。嘉越只好在床边坐下,掰开她遮头的被子。   “吃药,喝水。”他把那杯子递过去。   她瞪着他没动。   嘉越坐在那儿笑了。他说:“你这样,还蛮可爱的嘛。24岁啊,其实也不比我大多少嘛。是不是?”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话,觉得怪怪的。他把那杯子推近一点,说喝吧。她拗不过,仰起头在他搀扶下喝了,失力般倒下去。   “现在你可以走了。”   “怎么,过河拆桥啊?”他说,四处看看。这间房间和她本人一样,简单朴素,又透着温馨。   他看看她,又看向大开着门的洗手间,忽然问了:“你洗脸的毛巾是哪一块啊?”   她没设防,随口说道:“米黄色那块。”   他站起来,到洗手间去了。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洗手间里传出的细微的水声。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脸上一时湿热,睁开眼睛,发现他在帮她擦脸。   “干嘛?”   “都睡觉了你不洗脸啊?”   她偏过头,有些嫌恶地皱起眉:“你快点,我要睡觉。”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手里的力道一点一点加重了,好像难以控制似的。   想睡个觉都不安稳?   她无来由地恼火,霍然睁大眼睛,却看到他直直地看着自己,心里忽然虚了一下。质问的话,于是就这样弱了:“干什么?”   楚嘉越一瞬不瞬地端详着她的脸。   抹掉那层厚厚的粉底,这张脸可以称得上清丽无双。她不是现在海报上那些主流的尖下巴立体轮廓的美女,鹅蛋脸,杏眼,烟雾一样浅灰色的远山眉,不管是发呆还是微笑都有种温婉明快的感觉。   “你从来不卸妆看看吗?”嘉越缓缓俯下身来,更仔细地打量她。   她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甩了甩头避开他:“你变态啊!”   哪知他忽然把她按在床上,沈清石不说话了,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不要乱动。”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摸她的脸。   她已经在心里默念:咸猪手敢过来,我就敢咬……她已经准备好下口了,谁知他越过她的脸颊,撩起她全部的刘海。   “这样看,更好看了,以后别留刘海,这样干净漂亮多了。”   她马上打掉他的手:“有病啊你?走了走了,我要睡了。”   他低声说:“你是不是害羞啊?”   “……”   这时他低下头,清石脑子都不利索了,连忙推开他。过后仍然怔怔的,心有余悸。她干脆把被子一蒙,翻身背向他。   那天她烧到38度7,之后回忆,对那段记忆模模糊糊的。她努力回想,理不清思绪,干脆放弃了。   有一次,她卸了妆在镜子前照。   这张脸自己对了那么多年,早审美疲劳了,也和那些主流美女的特征很不同,她也不知道好不好看。不过,卸妆以后更亲和了一点倒是真的。   她往脸上拍了点爽肤水,若有所思。   星期六陪陆岱琳逛街,她上上下下打量她,看得她浑身发毛,一下推开她:“干嘛啊,难不成想百合?”   “呸,百合我也不找你啊。”陆岱琳直翻白眼。   “那你还看我?”   “说真的,你素颜还不错嘛,之前干嘛每次都整的和黑山老妖似的。”   黑山老妖?   沈清石暗暗咬牙。   陆岱琳打哈哈,一搂她的肩膀:“好了好了,买衣服去,姐姐给个换身正常点的装备,让你学学怎么做一个女人。”   陆岱琳带她去大商场逛三楼,知名品牌区,她看得心里打颤,拉拉她衣角:“算了吧,我还要留着生活费下月吃喝啊。”   “就这点出息,当我送你的行不行?”   “不行!”   “好好好,怕了你了,当借你的。”   “大姐,放过我好不好,你又不知道我什么生活状况?干什么打肿脸充胖子的事?作死噢。”   陆岱琳气呼呼的,最后拽了她下楼,到对面的零售市场试衣去了。这里的衣服一般在几十到两三百之间不等,在沈清石的接受范围内。   陆岱琳和店员攀谈,对方很热情,给她介绍一件仿真假毛大衣。她无心应酬,无精打采地答,后面沈清石出来了,在穿衣镜前问她:“好不好啊?”   她回头一看,有点目瞪口呆。   浅蓝色衬衫,外套白色珍珠线衫,她的头发披下来了,很娴静的模样。陆岱琳捏着下巴笑,沈清石被她看得打了一个哆嗦:“你笑得能别这么渗人不?行不行,给个话啊?”   陆岱琳回头对那店员说:“就这两件。”出来的时候,她还给她打包了一条围巾,做主把她的刘海给剪了。   清石有点挫败:“我的刘海真的很难看吗?”   “像祥林嫂。”   “……”   作者有话要说:   ☆、015   015   天气越来越冷,上课的时候,窗户都是紧闭的,很多同学穿上了羽绒服。南方冬季也不乏阴雨天,淅淅沥沥,像不断的珠帘子一样从窗前落下来。   “去哪儿玩?”午休的时候,文东在教室里问嘉越。   嘉越在写曲子,没有理会他。   文东跑过来推搡他,嘉越摘下耳机,没好气地抬头:“干嘛呢你?”   “我和你说话呢。”   “音不高。”他指指耳机,“我听得到。”   “听得到你不回话?”   “我回什么话?”嘉越说。   文东盯着他多看了两眼:“你这人怎么忒无趣啊,整天鼓捣这些有啥用?”   “那你管不着。”   “还是不是兄弟了?”文东气得吹胡子瞪眼,“今晚去逛吧,陪不陪我?”   “你无不无聊?”   “不去?兄弟没得做了。”文东撂狠话。   嘉越真是怕了他了:“行行行,我写完这个小节。”   下课后,三人一起出门。   林文东吃完一包薯片,嘴里嘟嘟囔囔着催促赵斌打伞,在前面看到了什么,眼睛不动了,只一个劲用手肘顶嘉越。   嘉越说:“干什么?”   林文东说:“看啊,看啊。”   嘉越看过去,看到焕然一新的语文老师,微微一怔,有点出乎意料之外。林文东在他身边喃喃:“我是不是眼睛出问题了啊?”抓起一把薯片扔嘴里。   嘉越撇下他跑过去,在她身后喊:“嘿。”   沈清石吓得马上转身,差点和他撞上。   “你干嘛?”   “打个招呼啊,你总是这么凶干什么。”   “我有很凶?”她怎么不觉得,回想了一下,觉得这家伙在胡说。嘉越还想说什么,那边林文东和赵斌嘻嘻哈哈地走过来。   “老师今天真漂亮啊。”林文东说。   “都不比陈老师差了。”赵斌说。   “别贫。”沈清石说,“你们昨天的作业交了吗?”   二人马上打起哈哈,不说话了。嘉越横他们一眼:“不是要去打球,杵这儿干嘛?”一手推一个推到台阶下。好在林文东事先打了伞,不然非淋个落汤鸡不可。   他对嘉越比了个中指,远远对沈清石吹口哨,唱首山歌。   “别理他,疯子。”嘉越说。   之后几天步入正轨,她深刻觉得来问问题的人变多了,大多是男生,心里默默无语。有一次,陈舒晴在她耳边说:“之前我就想说了,你不化妆好看。”   沈清石回头。   她没有看她了,对着窗外的雨帘喝着一杯咖啡,慢饮细啜。   她觉得陈舒晴最近有些古怪,有心事的样子,直到有一次体育课的时候在器材室外面看到她进去。跟着进去的还有一个男生,看不清样子。   器材室不算大,也不算小,但是空间狭隘,周围很黑。清石进去的时候,差点踩到地上的球,屏住呼吸在一排垫子后面藏好了。她觉得有点不对劲,往旁边看,黑暗里有一双眼睛也看着她。她差点叫出来,被这人按住嘴巴,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别说话。   她仔细看了看,认出是楚嘉越。   “你在这里干嘛?”   “那你呢?”   她说不出话。   器材室里很黑,阳光被窗口的一块墨绿色窗帘布遮住了,几乎照不到里面。沈清石觉得自己的心跳地很快,手心都湿了,糊了一层的汗。但是,当事人明显比她镇定多了。她探出头想看看他们在干什么,却听见陈舒晴这么说:“林文东,你没意思的。”   对方嘘了一声,吊儿郎当地坐到坐垫上。但是,清石觉得他其实很紧张。   “什么没意思啊。”他哼了声,叉开腿坐那儿,拍拍旁边的位子,“你坐下来说。”   陈舒晴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晌没说话。林文东忍不住抬起头,却发现她一直凝视着自己,没意识地笑了声。他的脸燥热,有意气涌上来,忽然站起:“你什么意思啊?”   林文东有点烦,有点恼怒,也不知是不是黑暗给他撞了胆,他拽住了她的手腕就把她推到窗边的坐垫上:“你信不信……”他咬着牙,陈舒晴却像看好戏似的,脸上没点畏惧的神色。他火了,一股脑儿就亲上来,结果被她狠狠掌掴了一巴掌。   “清醒了没啊?”陈舒晴走到门口,开的那一瞬,阳光照进来,眼前不断有白光在闪。她背着他笑了两声,好像是在说“你这个不自量力的小孩子啊,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这件事在沈清石心里烙了一个印,重新审视自己后,深觉还是缺少什么,归根究底则是底气不足。不过,这种事情,烂在心底更好了。   之后,她也没有再提起。   两个当事人好像也忘了这段小小的插曲,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带着这样的心情工作了两天,没精打采的模样,坐在对面的陈舒晴也看不过去了:“过几天就开学了,事情实在多就放放。”   清石回头看她。   陈舒晴微笑:“你一脸疲惫,累得恨不得趴下。”   清石看着她,看她端庄的衣着,淡雅的妆容,还有恰到好处的微笑,脑海里闪过的却是那个器材室里裸着半身不断叫唤的女人。   不知不觉,手心沁出一层汗。   “我说你这样好脾气可不行。”陈舒晴虽然来得晚,却比她自来熟多了。她说:“晚上一起出去吃饭吧?”   “……好啊。”   二中东门出去,步行十几米有一条小吃街,毗邻凤凰小区。她们走一会儿就到了,还没深入,路边已经有很多摆摊的小贩了。   陈舒晴看到有卖红薯的,跑过去买了一个,作势要分给她一半。她忙说不用,陈舒晴说:“你们老家不吃这个吗?”   “吃的,不过我不怎么喜欢。”   “我可喜欢了。”她剥着滚烫的红薯,龇牙咧嘴,差点扔出去。   “我来吧。”清石从她手里接过红薯,把塑料袋折半包住,手里的热度没刚才那么强了,她小心翼翼撕开外皮,一点一点去除,然后一掰两半。   陈舒晴看到她灿烂的笑容,怔了一下,然后听到她兴高采烈地说:“这不就好喽。”   “谢谢。”咬一口,还真是香。“我请你吃饭。”她说。   清石推脱了一下,也没太过矫情。   纠结的是“吃什么好”的问题,陈舒晴提议说:“内街新开的乌鸡药膳堡不错,有没有兴趣尝尝?”   “你决定吧,我没差的。”人家付钱,再挑三拣四也太过了。   星期六,店内没几个人。她们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不刻就有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了,问:“两位吃点什么?”   清石随意翻了几下,传给陈舒晴:“我不懂这个,你点吧。”   陈舒晴点点头:“也好。”   看了会儿。   “先来一个高汤老鸭火腿汤底,配菜嘛……乌鸡白粉条爪、香菌茶树菇、高汤肉末……”见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清石出声说,“够了吧?”   陈舒晴没什么概念,看着她,想了想:“够了?”   清石点头:“拿不够再加嘛。”   陈舒晴想了想,把菜单给服务员:“那就先这样。”   等待的时间不是很漫长,菜不一会儿就上了。汤底上地最快,锅子用钢盖盖着,服务员小心地把它放到电磁炉上。   陈舒晴叹道:“我们那会儿,烧的都是煤炭,哪像现在这么先进。”   沈清石不知道要接什么,胡乱接了一句:“时代在进步嘛。”   陈舒晴说:“是啊。不过有的还是那时候好,进步是进步,退步的也多啊,像我们家……”她忽然不说了,清石诧异中,顺着她的目光往角落里望去。   那是比她们这双人座大很多的圆桌,几个年轻人围在那里说笑。他们是刚来的,菜只上了一两样,清石觉得其中两个人很眼熟,定睛一看,终于认出来。   是熟人。   楚嘉越和林文东。   作者有话要说:   ☆、016   016   是熟人。   楚嘉越和林文东。   同座的还有三个女生,一高一矮,梳着一溜的马尾辫,最后一个中等身材,留着披肩的长发,她坐在最外侧,嘴里还捧着杯奶茶。   “别喝了,这玩意儿喝多了生不出娃。”林文东嘿嘿笑道。   “乌鸦嘴,你不恶毒要死啊?”女生扭住他胳膊,林文东惨嚎。   高个子的女生捂住嘴轻笑:“林倩,你给他点面子,打坏了谁请客啊?”   “放你一马。”叫林倩的女生哼了一声,努努嘴,喝完最后一口奶茶,双手托腮倚到桌面上。她说:“嘉越呢,你喜欢喝这个吗?”   嘉越看她一眼。   文东说:“我们男生可不像你们女生这么馋。”   “你不要插嘴。”林倩瞪他,“嘉越你说,你喜欢吗?”   文东“嗤”地一声笑出来:“你是想问他喜欢喝奶茶吗?”   “不然呢?”林倩脸发红。   文东摇头晃脑地说:“我还以为你要问‘嘉越,你喜欢这样的女生’吗?”   “你胡说什么!”林倩气急败坏地把那奶茶扔到他身上。文东眼疾手快,避开了,拍着胸口说:“太狠了吧。别的我不敢说,但嘉越肯定不喜欢你这样暴力的。”   “你是他的肚子里的蛔虫啊?”林倩大声说。   “还不服气呢?那你问嘉越。”   林倩心里有忐忑,但还是决定问,执拗地看着他。   “嘉越你说,我这样的女生怎么样?”   嘉越喝完一杯酒,点点头:“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文东说,“你说实话,别因为女生就太给面子啊,给了希望又让人失望才是罪过呢。”关键是你给他面子,我就没面子了啊——文东心里道。   林倩也不满意这个回答。她本来性子不是很活泼,不过今天多喝了两杯,胆气也壮了,追着他一定要问个明白。   嘉越叹一口气,那句“对不起”在嘴里压了一下,正要出口,转头就看到了沈清石和陈舒晴。   “沈老师?”   清石听到声音,不好装作没听到。   她转过去:“真巧。”   “想不到在这里看到您。”嘉越轻轻地笑了笑,接下来的话让她措手不及,“难得这么有缘,一起坐吧?”   她还没有开口拒绝,陈舒晴站起来:“好啊。”一面叫了服务员拼桌。   “不用了,这边还有空的位置。”嘉越说。   “行。”陈舒晴只让人把菜端过去了,“你们几时来的,这菜上地这么慢?”   “没来一会儿,不打紧。”   “年轻人沉得住气啊。”陈舒晴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我像你们这个年纪,一刻都等不得。”   “您和沈老师是……?”   “就许你们年轻人出来吃啊?。”陈舒晴低声笑了笑,又盯着他多看了两眼,“小伙子不错。”   嘉越任她打量,神情自若,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陈舒晴啧啧称奇,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听你口音,是北方人吧?”   “土生土长,正正宗宗。”   陈舒晴忍不住笑了出来,伸手在他大腿上拍了一把:“你这小伙子,挺有趣的。”   林文东多看了她一眼,不过没说什么。   “喂,你干嘛呢?”林倩急红眼了。   “没干嘛啊。”陈舒晴回头看看她,也笑,“你不是我们班的吧?”   林倩怔了怔,一时没有反驳。   陈舒晴说:“我们班是没有你这样的学生。”   林倩平时打扮一点都不含糊,今天为了赴约,穿得清凉了点。她第一感觉陈舒晴意有所指,心里就不大乐意了。   “你也不像个老师。”她说。   “是么?”陈舒晴笑了两声。   清石觉得她跟个学生大庭广众下这样对嘴有点欠妥当,但也不好明说,在桌下拉了拉她的衣服。   陈舒晴看了她一眼,她在低头喝茶。   菜终于上齐了,林文东招呼大家吃:“有多少吃多少,不够再叫,今天一应消费都算我的,千万别客气。谁客气就是不给我面子啊!”   另外两个女生扑上去亲他左右两边脸。   清石看得傻了。   酒过三巡,气氛更热。这几个平时就不是安分的主,喝了酒更加胆大包天。林文东说这样太没劲了,来玩游戏吧。   一个女生说,玩什么啊?   林文东说,划拳,谁输谁脱衣服。   另一个女生酒量差,才喝了一点脸就潮红了,摇摇晃晃地说:“老师还在这呢?难不成老师输了,你们两个色胚还要看你们老师脱衣服?”   “……”清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面皮薄,在酒精冲击下,觉得脸一阵阵热。恰巧有一阵风吹进来,脑子才清醒了点,佯装若无其事地偏过头。   楚嘉越在对面望着她,在她转头的那一瞬,她的眼神和他的对上。有那么一会儿,清石觉得她好像看到这个男孩子的眼睛里有微妙的笑意。   她更加不自在,后面他们说笑的时候她几乎是低着头闷着吃的。   这个游戏被否决后,林文东问还有没有别的点子啊?   高个子的女生说:“玩东南西北吧?”   “你能更俗点吗,刘珺?”   刘珺也气了,自己好心好意给他出主意的:“那你说我们玩啥?”   “要我说,就唱吧去。”   “好啊好啊。”矮个的女生吴静怡拍着手。   刘珺也不齐了,眼睛闪亮地看着他:“好主意。”她双手捧胸,一脸崇拜,“还是你买单,东哥?”一谈到钱,称呼都变了。   林文东说:“这时候要叫哥了,早哪儿去了?”   “东哥——”   这嗲嗲的长调子听得清石牙酸,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你们去玩吧。”她想她们没必要搀和了,“我和陈老师先回去了。”   “回去,谁要回去?”刘珺几个女生还没来得及高兴,陈舒晴就说,“年轻人的游戏,我们也想试试啊。”   “那一起啊。”林文东一点不忌讳,下巴朝清石扬了扬,“老师一起玩嘛,半途退缩以后怎么让咱们信服?”   “我……”   “她开玩笑的,当然一起了。”陈舒晴看着纤弱,谁知力气那么大,一下就把她拉了回来,顺带拽着上了林文东的车。   小吃街尽头东拐就有一家新开的酒吧,文东转了方向盘,在这家后门的空地停下。这里的路有点窄,光线昏暗,只有五米远的弄堂口两者盏煤气灯。   文东下车后,指指面前发着红光的灯箱:“从这里进去。”   几人跟着他走,进到长长的昏暗的走廊里,七拐八弯,迎面会碰上打扮夸张的男女,有的在过道里抽烟,有的抱着在接吻,振聋发聩的音乐听得人耳膜都疼。   清石在拐角的时候差点和一个人撞上,那男的张口就骂:“死三八,没长眼啊?”   她本来就头晕,被巨大的声响一刺激,更加晕眩,那一刻好像眼前有金星闪烁。还没平复就听到耳边林倩的惊呼声,睁开眼睛——楚嘉越抬起一脚利落地踢开那男人,在他张口骂人前踩住了他的嘴巴。   林文东接着补了两脚,嘴里骂着:“叫你丫的嚣张!”   清石:“……”   “没事吧?”离开时他无意识地走到她身边,把外面的路挡住了。清石摇摇头,忽然想起来这里看不太清,她说:“没事。”   过道尽头,左右两边各有一扇金色的大门,文东带他们去左边,有两个穿红色马甲的使者帮他们开门,齐声喊“客人晚上好”。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进门时好像有人碰了她的手,就那么一下,转瞬即逝。清石抬起头,只看到站在她右边的嘉越。不过他一直目不斜视,越过她先进去了。她想,应该是不小心的吧。   包房很大,中间是一套沙发,质地很软,人一坐就陷下去了。三个女生靠右边坐,林文东和嘉越坐中间,清石只能挨着陈舒晴坐在最左边。陈舒晴肚子痛,中途去一趟厕所,她的身边就是楚嘉越了。   他回头看看他,点点头,笑了一下。虽然沙发不大,但和她隔了段距离,很守规矩。她之前的疑问也消了,回头看墙上的超大号屏幕。旁边连着点歌台和音响,刘珺上去点了首,英文歌,唱得还不错。   她下来的时候挺得意:“怎么样怎么样?”   “还行。”文东说。   “那你上。”刘珺扁扁嘴。   “我五音不全,不过这里有一个人唱得很好。”文东看她,轻蔑地说,“至少比你好十倍。”   她不服气:“谁,你到是说啊?话别一半一半的。”   文东的眼神很明显了,所有人都看过来,看向嘉越。他慢慢放下手里的玻璃杯:“你们看我干什么?不要听他瞎说,他见谁都这样说。”   最感兴趣的莫过于林倩了,大有他不上台就不罢休的味道:“你去不去?不去的是小狗,不是男子汉。”   “都小狗了我还做什么男子汉?”嘉越闻言朗朗一笑,仰躺在沙发里。   “不管不管,你今天一定要给个说法。”   “还玩硬的啊?”嘉越好笑地看着他们。   “让你上就上呗,平时也没见你这么矫情。”文东冷笑。   都这样说了,嘉越只好起身:“那我就献丑了。”   他捧着胸口对在座的鞠了个躬:“各位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妹妹,赚钱不容易,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唱得不好千万不要扔臭鸡蛋啊。”   众人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   ☆、017   017   楚嘉越的歌声响起的时候,下面就不闹了,一直嘻嘻哈哈的文东也静下来听他唱歌。   沈清石大学时上过外语的兴趣班,认出这是一首日文歌,节奏不快不慢,曲调也算明朗,不知道为什么,却被他唱出了忧伤轻缓的味道。   她不懂音乐,只是觉得很好听,呼吸转换和声音都很自然。她的日文造诣不高,只是入门勉强能认出平假片假的阶段,依稀听到的只有“せんせー”、“あなた”之类的词语,好像是一个男人对年少求学时敬慕的前辈的思念。   这样一首歌,他却唱得像情歌一样。   一曲毕,林倩带头鼓掌。   之后吴静怡和刘珺又上去唱了两轮,气氛越来越火热。包房里有点闷,嘉越脱下外套搭在肘弯上,抬手招来服务生:“请帮我去挂一下。”   “好的。”   面前的玻璃茶几上放了免费糖果和果盘,嘉越捏了颗樱桃来吃。味道不甜,不太新鲜。他皱了眉,最后还是没有吐出来。不过剩下的,却不再碰了。   文东翘起二郎腿,问那门口站着的使者:“有酒吗?”   “有,不过要另算钱。”   “来两瓶白兰地吧。”   嘉越踢踢他,那眼神似乎在说“喝多了吧,老兄,你在搞笑”。   果然那侍者说:“不好意思,我们这里只有黑啤、伏特加、果酒……”   “行了行了。”林文东不耐烦地打断他,“什么鬼地方,连好一点的酒都没?先来几罐啤酒吧。这个总不会没有?”   侍者应了声退出去,帮他们带好门。   “鬼地方。”林文东踢了一下玻璃桌。   刘珺在吃水果,差点磕到嘴巴,不由拿眼瞪他:“你小心点啊。”   林文东郁闷着呢,懒得和她说。   刘珺气得回头和林倩发牢骚,嘉越说:“别和他计较,他不一直都这样?”   “只有你受得了他。”刘珺抱怨。   林文东一听炸起来了:“受不了我你来干嘛?滚啊!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还这么唧唧歪歪的。出来混装什么装?作地要死!”   刘珺也不干了。   “你骂谁呢,骂谁呢?”   “骂的就是你!”   刘珺眼睛都红了,不顾两个姐妹的劝阻冲了出去。吴静怡和林倩齐齐瞪林文东,打开门追出去。   嘉越责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还愣着干什么?她这样出去准出事。”   “和我有关系?是她自己要出去的。”   “你去不去?”   文东自叹倒霉,起身随后。   刚才还满满当当的包房,一下子就空了。清石犹豫着是不是也要出去,有人坐到她身边,指尖碰了碰她的手背。   她下意识地收回去,抬头就看到楚嘉越的一双黑眼睛。   这突如其来甚至算得上唐突的举动让她皱眉,看他黑暗里微微发红的脸颊,应该是喝了不少酒。   提醒他一下?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此人已经开口。   听口气,好像还算是清醒的。可是,她见过几个酒鬼,酒鬼该有的模样是怎么样?陆岱琳说过,再醉的酒鬼,有时候语气也是正常的。   “你喝了多少?”她定睛看他的面孔。   黑暗里,散乱的碎发挡在眼睛上,他抬手拨开。   “怎么,你觉得我醉了?”他靠过来,好像撑不住似的,要倒向她。清石吓了一跳,“噔”地一下站起来。   他扑了个空,身子歪倒在沙发里。   明明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她丝毫没有居高临下的感觉,反而倍感压迫。局促之中,她又退了两步,好在房内光线昏暗,站在黑暗中,对方看不清她的脸色,强自镇定住,声音掷地有声:“你喝醉了。”   嘉越吃力地撑起半个身子,看着她,竟然轻轻地笑起来。   他说:“我没醉,真的。”   看到他这种笑容,她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他在那个狭小黑暗的小面馆里的语调。   “酒鬼都说自己没醉。”   “你确定要一直站着?”僵持了几秒钟,嘉越拍拍身边的座位。   她咬了咬牙,决定不再纠缠,不过也没有坐到他身边,而是绕到沙发的另一端坐下来。   嘉越静静地望着她,发现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同,她似乎并不完全像外表所见到的那样温和开朗好欺负。   他摇了摇头,天旋地转,确实有点头晕了。   “你怎么样?”沈清石转过头来。   “没事。”   “我看你醉得不轻。”她站起来。   嘉越讶异地看着她:“你去哪?”   她看了他一眼,指指门口的位置:“帮你要杯冰水。”   嘉越觉得奇怪,笑了笑:“您不生气了?”   “犯不着。”   “……”   她去去就来,进门后,站着把手里的杯子递给他。   嘉越仰着头端看她,双手撑在身子两侧,微微眯起了眼睛:“做老师到这个地步,真的蛮敬业的。”   清石觉得他今天有点不太寻常,具体是怎么个不寻常法,她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她有一种直觉,他好像没事也要找点事情出来一样。她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那么无礼的举动,目的明确,想戏弄戏弄她。   这一次呢?   清石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这个人,有话从来不摊开说。   “水。”她把杯子推近。   “其实我真的没醉。”   他的脸色好像很认真,不过脸颊红红的,可能是皮肤白的缘故,只喝一点就这样。清石很想相信他,但是这个人……   “不管怎么样,我该谢谢您的。”他接受了她的好意,喝了那杯水。   她也坐下来了。不过接下来等待的时间里,他们没怎么说话。   这个男孩子有时候会在旁边默默看她,被发现了也不躲闪,大大方方地笑一笑,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有时候她不理他,他就会过分一点。   他此刻说,你脸上的粉都要掉下来了啊,你又不是很黑,也不是年纪一大把,干嘛还涂啊?   他说,你可不可以笑一笑,就我们两个人,你都不笑,我压力很大啊。   他说,不笑也行,你陪我说说话。你不说话,一会儿他们进来我喊非礼啊。   ……   实在被他烦的不胜其厌,她站起来。   嘉越说:“这样就生气了,你不想看到我?”   “没有。”她说,“这么久还没回来,不知道怎么样了,我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去。”   她说不出话,正想着法子要拒绝,包房的门开了,是林倩、林文东他们回来了。刘珺的眼睛还是红红的,吴静怡和林倩一人一边把她推到座位里,和林文东坐在一起。她不干了,要站起来,嘉越这时说:“之前他不对,我代他向你道歉。一起出来玩的,别这样闹得不愉快了。好吗?”   他一番话已经给足了面子,刘珺脸一红,不闹了。   林文东翘着腿儿说:“你不要想歪啊,嘉越对每个女生都这么好的。就是给个面子,懂不懂?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他话说的难听,脸色难看的不止刘珺,还有林倩。   眼看又闹闹起来,嘉越说“不如我们来玩游戏吧”。所有人都看他,他亲自给文东倒一杯酒,林文东说“谢谢你啊,劳烦楚大公子了”。   “怎么,一杯酒堵不住你的嘴?”   “岂敢岂敢。”   嘉越知道他不服气:“给你个机会,有本事一会儿赢我,和女孩子置气到现在,你掉不掉档次?”   “在我眼里,男女都一样,谁敢跟我拽,我就揍谁!”   “行啊行啊你,一会儿大家都不待见你,有的你哭。”   游戏很简单,林文东、楚嘉越、沈清石、陈舒晴、林倩、刘珺、吴静怡,一共七个人,每个人按照顺序依次说出一个特征,在场中符合的人伸出手指,每五轮一计数,伸手指最多的要选“真心话或者大冒险”。   “你比她们还无聊。”林文东知道这个规则后一直抱怨。   嘉越有自己的小心机,当然不在意他的反对,反正其余人都赞同不是?他说:“你玩还是不玩,不玩做不成兄弟了。”   林文东:“……”丫的这不是他一直拿来威胁这小子的口头禅?真够活学活用的。   第一轮从林文东开始,他扯着嗓门道:“二十岁以下的女性请伸手。”   林倩、刘珺、吴静怡,三个人毫无例外地伸出了手指。刘珺还为之前的事耿耿于怀:“你这是公报私仇,明眼人一看这里就我们仨。”   “有规定不能这么干吗?”   刘珺咬着牙:“你就这点肚量。”   轮到她的时候,她有意报复林文东:“最不帅的男生请伸手。”   林文东没有伸手,伸手的是楚嘉越。这里只有他们两个男生,以林文东的性格,他是怎么都不会举的。   于是情况就变成了这样。   刘珺大喊“耍赖”。   “我哪里耍赖?”   “林文东你要点脸行不行,你哪里比嘉越帅啦?”   文东转头问楚嘉越:“这么多年兄弟,你可不能为了一时优胜坑兄弟啊。”   嘉越知道他什么德行,不给个结果休想了结,她对在座的其余人说:“我承认林文东比我帅。”   “不服——”   “不服——”   “不服——”   林倩和刘珺面面相觑,又看向坐一旁的陈舒晴。陈舒晴笑了笑,丝毫不见尴尬:“年轻人的游戏,我也积极参与嘛。”   “看,三个人都不同意,你没戏了,林文东。”刘珺虽然心里不舒服,暂时没有和陈舒晴舌战的打算。   林倩也把枪头对准林文东:“承认吧你,别死扛了,谎言是成不了事实的。”   林文东负隅顽抗:“这不是还有两个人没发表意见吗?”   大家把目光投向沈清石和吴静怡。   作者有话要说:   ☆、018   018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吴静怡居然投了林文东,惹得林倩和刘珺一个劲翻白眼。林文东说,好样的妹妹,这个礼拜哥带你去兜风,你想去哪儿都行,想买什么哥哥都给你包了。说得吴静怡面红耳赤,林倩和刘珺嘘声不已。   然后,林文东说:“沈老师,就差你了啊,你可一定要公平决断啊。”   看到大家都看过来,沈清石明显有点局促,摇了摇手:“不要看我啊,我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林倩叫起来,“总共就他们两个啊,随便选一下就行啦。”   “是啊,一定要说哦,不然是犯规,要罚酒。”刘珺帮腔。   其余人也哼哼唧唧地起哄,一定要她说出个所以然。   这个节骨眼,选谁都不好,都是她的学生,她谁也不想得罪。但是已经有三个人选楚嘉越了,她硬着头皮选了林文东。   “沈老师居然觉得林文东比嘉越说,这不科学。”刘珺嚷嚷着跳起来,“要说真心话啊,千万别为了顾全某人的面子。”   “什么意思啊你?”是文东的声音。   “我什么意思你不清楚啊?”   “你故意针对我!”   看他们吵啊吵啊,怕局面不好收拾,林倩站起来拍手暂停:“别吵了啊,文东,这样算你也只有两票啊。”   “谁说的?”   “?”   林文东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点点嘉越:“他选了我啊。”   “靠——”   “靠——”   两个女生都爆粗了。   就是这样,那也是平手,这一局不了了之,沈清石松了一口气。转头时却看到了楚嘉越,他乌黑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眼睛里有淡淡的笑意。她心里一突,马上转过头了。过后又后悔,这是干什么?像是做贼心虚似的。   轮到嘉越。   他说:“不是处女的伸手?”   “唰唰唰”,林倩、刘珺、陈舒晴和沈清石都举手了。   “林倩,刘珺,你们都不是啊?”林文东终于找到个打击报复的由头了。   二女不甘示弱:“说的好像你是处男的似的?”不过注意力又放到别的地方,林倩问:“嘉越还是不是处男啊?”刘珺表示她也很有兴趣。   “你们猜啊。”林文东在那会儿坏笑,挤眉弄眼。   嘉越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上。还有女生要问,他伸手压下:“打住打住啊,还能不能好好玩了。”   他们在那儿嘻嘻哈哈,清石却坐立难安。这还是一帮高二的学生,游戏的答案却让她瞠目结舌。   楚嘉越无意间在看她,那目光让她心惊,一种凉飕飕的感觉蔓延到四肢。他看似在笑,目光里却有种她陌生的洞察力。   她的思绪回到自身,她觉得“她不是处女”这本身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在异性这种目光下显得不安。在男女关系里,这本身就很不平等。一个女人即使再怎么告诉自己不在乎,在社会和舆论的压迫下,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审度自己。   她侧过头不去看他,心里更有一种恼火。   这个男孩子现在的举动非常无礼。   他似乎一直都在针对她。   后来和陈舒晴一起离开,她们在后门的台阶下分手。她对她说,我还要去对街的超市买点水果,你先走吧。   陈舒晴说,我不放心你,这样吧,我陪你一起?   她忙说不用。   不是莫逆,也非深交,怎好这么麻烦人家。看得出来,陈舒晴也只是客套一二。迎面吹到门外的冷风,沈清石打了个喷嚏,转头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这种砌着青石板的小路,她不是第一次走,在老家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温习一遍,什么地方开始,什么地方结束,冥冥中都有一个定数。对这样熟悉而安静的小路,24岁的女老师有一种特殊的直觉。   她绕了两个弯,终于看到前方的出口,有路灯和过往车辆的灯光照进来。于是,她停下来,对后面的人说:“出来吧。”   很久,没有动静。   她很耐心地等。   几分钟后,一个瘦高的人影映在墙壁上,从黑暗的角落里缓缓挪动出来。来人没有恶意,她从他从容的脚步里看出来。走得近了,才发现是熟人。   她憋了好久:“你这是干什么,吓人吗?”   楚嘉越说:“我吓得着你吗?”   她觉得他话里有话,皱了皱眉:“大晚上的,你跟着我干什么,怎么还不回去?”   他在黑暗里的脸让她看不清,只见他慢慢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很晚了,这个点回去也进不了校门。”   清石心里“咯噔”一声,心想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今天玩地太疯,加上气氛古怪,她竟然浑然不觉。   如此忘乎所以,以至于忘了自己的本质工作,实在有点过分了。有道是,知识分子带头扰乱,罪不可赦。   “你家住哪儿,我送你吧。”他说,“不过要走一段路,我车停在东面路口。”   “你今天不是搭林文东的车来的?”   “我有车停在那里。”他似乎不想解释,看看她眼底的疑惑和踯躅,又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离这里不远的车行,上个月送来保养的。”   “你什么年纪,你家里人让你开车?”   嘉越说:“我姑姑的。”   “你姑姑让你开车?”她不觉话变冲了。   他没有生气,安安静静地站着。有车辆经过,巷子里亮了一瞬,车子驰过的阴影在他们之间慢慢划过。那短暂的沉默和光亮里,沈清石看到他的脸,他在微笑,眉毛弯弯的样子。   他说:“你很关心我吗?”他的语气甚至有点冲。   迫切地寻求一个答案。   沈清石觉得这个话题很奇怪,不知道怎么衍变成这样。   “你是我的学生。”   他针锋相对:“不是还没开学?”认认真真,计较到底的样子,“那就不算,不能算。”黑暗里,她觉得他正注视着她,说出更一步过分的话,“沈清石,我现在还不是你的学生。”   像是要确认自己的这个论断一样,他不紧不慢地朝她走近了一步。清石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的手伸过来牵她时,她的反应更快,身子一侧就避开了。   “楚嘉越,你干什么!”   他面色平静,抬头看着她:“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沈清石气得发抖,“我不管你以前在北京是怎么样的,你平时又是怎么样的。我告诉你,到了这里你就要守规矩,别跟我玩这一套。”   “玩?我玩什么了?”   “你心里清楚。”   他低不可闻地笑了声,那声音听在沈清石耳中,说不出的讽刺。她在心里骂他混账,真恨不得赏他两巴掌。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失控的时候,羞耻和愤怒一起涌上来,语气越来越差:“你把我当什么了?   你以为我是林倩、刘珺她们吗?你把我当可以随便调戏的女学生了?   楚嘉越,你说话,我在和你说话。”   “我知道。”他点点头,低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来,“我知道你是我老师。”   “……”   “你觉得我冒犯了你。”   “……”   事实确实是这样,他的放肆惹她生气,更让她深感不安。但是她没有深入思考过,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一路尾随,为什么会一反常态地这么无礼。   “我先送你回去吧。”他说话的时候,没看她。   “……我家不在这儿。”   “……”他要跨出的脚又停下来。   “很远,要几个小时的车程。”沈清石说,“算了吧,还是回学校。这么晚了,你也不要在外面逗留。”   后来,她搭他的顺风车回到学校。停车场关门了,车子只能停露天。学校前门早关了,他们绕到后面,很不幸,后面的铁门也拉上了。   沈清石颓然地靠到路边的一棵树上:“现在怎么办?”   刚才跑得急,他还弯着腰在喘气,闻言直起身子,看着她:“你说呢?”   他白里透着红的脸颊在路灯下很明亮,让人不敢逼视。有的人天生就是发光体,她在心里叹一口气,不去看他。   “没有想好吗?”他作势要往回走,“那就送你回老家。”   她情急之中拉住他的手:“不要!”   “不要?”他定住脚步,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来。此人身姿挺拔,这个年纪已经有傲人的身高,不过他不大健壮,穿衬衫很文雅。   “不要。”他又重复一遍,微微笑,咬着字眼儿,很难不让人怀疑有不怀好意的企图。   这两个字,简简单单,却意蕴深长,有特殊含义。   她莫名地红了脸,为自己的冒失而后悔不已,触电般松开了他。看他还在笑,简直羞恼到极点:“你给我滚!”   嘉越看着她,有点好笑,她好像忘了他们是一路的,即将到同一个地方去。   但是她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撇下他从后面边上的围墙上翻上去。她是踩着一颗梧桐树上去的,嘉越从来没见过哪个女人爬树那么敏捷。   她还有多少让他意外的呢?   他舒展了一下四肢,顺着她爬过的路爬上去,像是追逐她的脚步,从树干到树梢,从树梢到墙头,一路披荆斩棘。   她比他预料的要顺利,回头看到他坐在墙头上,脸色变了变:“你坐那儿干什么?快下来。”   他说月色真好啊,不想下去啊,干脆晚上坐这儿得了。   她这次可没上当,又好气又好笑的模样。   她说,你爱坐就坐吧。   转头即走。   那一刻,他好像看到她笑了,因为转身太快,没有看地太明白。心里仿佛有一只小猫爪子轻轻地挠了过去,痒痒的。但是,只抓了那么一下。   “等等。”他一跃而下站到她身边,亦步亦趋跟着她。他们走过宿舍后面的平地,迎面的风吹起铁架上的衣服,还有路灯下花花绿绿的床单。   “你等一等。”走到前面小树林的时候,他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臂。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所有的玩笑和坏心眼收起以后,内心其实非常忐忑。   他手里的力道收了收,张口问道:“沈清石,你到底是怎么样?”   她被他问得一愣,甚至没计较他抓着她。她不解地说:“什么怎么样?”   “你……”他不是很确定,说得很慢,很犹豫,“……你是不是……在勾引我?”   作者有话要说:   ☆、019   019   他说,这个年轻英俊的男孩子,在这样的夜色里、这种静谧的环境下、用一种不是很肯定的语气猜测说,你是不是在勾引我?   沈老师,你是不是在勾引我?   沈清石在原地愣了很久,一种比羞耻更激烈的愤怒涌上了她的脑门,几乎没有思考,干净利落地扬起手。   “啪”,这也是一个干净利落的巴掌。   发泄怒气,也要把他打醒。   她憋着一肚子气走了,招呼都没和他打。   楚嘉越在树林里一直望着她,到她的背影消失,他抬起右手,盖在被她掌掴过的地方,火辣辣的,很疼。他抿着唇,都没哼一声。   结束这繁忙而荒诞的一天,沈清石在宿舍里一个人坐。她对着镜子看自己,左看右看,也就那样,说不上好看,应该是属于那种“想玩玩,也不会被找上”的类型。   楚嘉越是脑子哪根筋搭错了?   她在心里咒骂他,一个人的时候,在椅子里,她那盏昏黄的台灯下点燃一根香烟。尼古丁问候器官,舒服地眯起眼睛。   当然,她不抽他抽的那种精装的进口烟,太贵,不划算,她也不抽女烟。烟,本来就是消愁麻醉的东西,换了女烟,没有那份浑浊刺激的劲道,抽有什么意义?如果是像那些少女一样,用来充当潮流的显摆品,或者是那些有钱的用来显摆独特的贵妇,那就失去它本有的意义了。   她不喜欢这样。   当然,她一般不在外面抽烟。   心情不好的时候,她把藏在柜子底的存折拿出来一遍一遍数上面的零。但是数来数去,它也不会多一个。她把那烟夹在左手上,隔着迷蒙的烟雾,抱着那薄薄的两页纸亲了一口。心里踏实了一点,又忽然有无穷的空虚。   看着看着,她觉得好笑。   她努力地讨生活,只是一个小小的语文老师,初来乍到,没有背景,没有人脉,更不好看,也没有得罪人。可他偏偏挑上她,变着法子戏弄。   他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她的难堪上。   九月份,像往常一样开学。提前几天,沈清石把他们班学生的入学登记和住宿情况整理汇报上去,梁主任负责交接。   前期她一问他一答,后来终于问到重点。   “他们已经全部入住了?”   “嗯,我亲自经手的。”她小心应对。   “要好好安排,不要出纰漏。”他再三叮嘱,意图明显。   “一定,都是我的学生。”   “好好干。”拍拍她的肩膀,意思是这二人我交付给你了。   主任离开,她才松一口气,心里想着以后怎么应付好那两个富贵公子,只求他们别闹事。   “准备好了?”这天早上陈舒晴也有课,正好在十班隔壁,就和她同行。   “说实话,有点紧张。”   陈舒晴说:“放宽心,又不是第一天上课。”   她想想也是,隔了一个暑假难道就忘得一干二净了?进门时,她整了整衣服,又理了理头发,确定没什么失礼的地方才推开门。   虽然早有准备,还是被眼前一幕惊吓到了。   教室里的桌椅胡乱摆放着,学生三三两两凑成一堆,说着话,聊着天,地上还有果皮纸屑,角落里的垃圾桶满到地上,看着就是很多天没人倒过的样子。   看看这情景也没人愿意扫的样子,她自己拿扫帚处理了。   这时候学生也发现了老师,安静了下来。她抱着书到讲台上,清了清嗓子:“一个暑假没见,大家都不认识我了啊。”   铃响了。   她打开记名册点名,一个个念下来,还没读到一半已经有四个人旷课。她没有在教室里看到林文东和楚嘉越,直到手机响,黑着一张脸到走廊上接人。   主任亲自送过来,路上一直和他们说话,笑容和蔼。   沈清石可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那边主任也看到她了,招呼她过去:“小沈来了,带我们进去吧。”   一边对两个打扮地光鲜亮丽的男生说,“这是你们的语文老师,也是你们以后的班主任,应该见过了吧?”   “当然。”嘉越说,“沈老师很体贴,帮我们登记,安排住宿,都是亲自接手的。”   林文东倒也配合:“真是麻烦老师了。”   之后他们在他们班学习,两个衣着光鲜、英俊潇洒的大男生,很得一帮女孩子的喜爱。头一个礼拜就有女生打算为他们办接风宴。   此事在课堂上问出来,沈清石好是闷了一会。   她说:“这个事我不能做主啊。”   有女生说:“我们私人的,不告诉上面,也没指望他们出什么经费。”   另有女生说:“老师,你不会告密吧?”   这种事情是不符合规矩的,但是,说到底是高二的学生了,该有一点自由。即将来临的高考压力下,不少学生因为缺乏户外活动而精神抑郁,导致发挥时常。   不久主任在开的会议上如此这般说。   “好,我同意了。”   下面一片欢呼。   “安静安静。”上了段时间的课,和学生也略熟了,她把食指竖在鼻尖上,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地说,“别让领导听见了。”   大家哄堂大笑。   说是给新同学接风宴,地点却选错了地方,定在三马路,金城国际酒庄。   这是中上等档次的酒店,价格不菲,饭店、烧烤、台球、游戏厅一应俱全,有美貌的迎宾小姐在门口接待,声音糯糯,给人耳目一新。   之前有人也来这里吃过,本来以为大家凑钱解决不在话下,班长李越却点了几个稀有昂贵的菜。临到结账了,一帮人大眼瞪小眼。   “让你不长眼睛看啊,鲍参翅肚,你还真点啊?”林倩使个劲推他的额头。   这位转到了他们班,当初清石也意外了一下。吴静怡和刘珺却在隔壁班,不过三人来往密切,经常同行。   “我哪里知道?”李越委屈地嚷嚷,“我以为是粉丝啊。我近视700度,没戴眼镜可就一睁眼瞎。你们为啥要让我点菜?”   “靠——”   众人绝倒。   林倩说:“就你这样还当班长?你是要怎样啊?3500,我靠,你能不能别让大家这么丢人!”   李越被她说得脸色通红。   沈清石想她先垫了吧,站起来,却发现没有带包。所以的学生都看着她,这样左右为难,楚嘉越站起来说:“我陪老师一起去吧。”   后来是他去前台付的钱。   她一路上没有说话。这人丢的,真不是一星半点。明明是给他的接风宴,结果却要他自己付钱。也亏得这人好肚量,居然一字不提。   她却不能这样。   “你把卡号给我,我回头汇给你。”   “不用了。”他对目不斜视的她说,“是给我的接风宴,又不是给你的。”   他周全了她的面子,在这方面,她却是倔脾气:“把卡号给我。”   拐角处的地方,他停下来。   沈清石也停下脚步。   他站在光源处看着她,认认真真地审度,脸色不愉,冷不防说道:“沈清石,你是在和我怄吗?”   “……”   哪儿和哪儿?   她脑子里一闪,想起那天的事情,心里觉得好笑。那天的事情她早忘记了,这种荒诞的经历,事后回想起来还觉得不真实。她那天也矫情了点,趁着这个时机,正好和他道歉。   “对不起,脸还疼不疼?”   沉默良久,没有人回话。   她诧异地抬起头。   楚嘉越微微抿着唇,和她比起来,他的神色有点儿较真。   “走吧。”清石觉得不该再呆下去了。既然不愿告诉卡号,那回头还他现金吧。一顿饭,总不能让学生买单。   路上碰到熟人,是省委二号,现任的常务省长,想不到会在这里见面。   “小月亮?”声调上扬,诧异渐渐转为惊喜,这位老人家一反人前刻板的面孔。   他一听头皮发麻了,不得不应酬:“您好,谢叔。”   “你来吃饭,和谁?老领导也来了?”   “不不不。我陪朋友来,爸爸不在这里。”看到对方眼里的疑惑,他忙解释,“驻德大使馆的领事部出了一点事情,法兰克福又有动乱,有火车炸了,可能影响和英法德的合作项目,他上个礼拜上了直达法兰克福的飞机。”   嘉越以前和家人到过法兰克福,这是动乱的地方,尤其是火车站,还有对面的凯撒街,很多三教九流。这一点和意大利的很多地方类似,无处不在的黑手党,街上打劫,行骗,专挑相对瘦弱的亚洲人。   出了事,警察只能帮助重办签证等证件,其余财物,追回可能性为0,碰上了,只能自认倒霉。   “过年和老领导一起来?”   “一定一定。”   “囡囡可想你。”   “囡囡?”   “怎么你不记得了,小时候你最喜欢和她抢饼干吃。”   “都陈年旧事了您还提啊?”   “回头让告诉她,我找到你了。她比你还年长一岁,今年18,在华大上学,明年要去法国留学。”   “前途无量。”   “下次介绍你们认识。说真的,她在家里的时候时常念叨你。”   “饶了我吧,您别拿我寻开心了。多少年前的事了,还记忆如新?”   “哈哈。”他拍拍他的肩膀,“好好读书。”   期间清石一直站在一边,看他和这位气度不凡的领导讲话,侃侃而谈,然后道别,互相问安。   那是和她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他游刃有余,因为从小养成的习惯。   “走了。”他什么时候到她身边的,她都没有清楚,回神时怔了一下,提起脚步往走廊尽头走。   在这短短的一段路里,她重新掂量自己的分量,决定忽略这位公子哥儿拿她取乐的那点事。   作者有话要说:   ☆、020   020   之后的宴席上,嘉越分明感到她对自己客气很多,他说一句,她应答一句,看似温和,实则疏远。   他究竟又是哪里惹到了她?   出门以后,他在停车的地方叫住她。学生陆续走远了,又等了会儿,确信无人,她从不远处的站牌下慢慢走过来。   他语气不善:“和我说话,就这么见不得人?”   她以为他会好声好气,先来一点开场白。但是这位公子哥儿此刻一反常态,怨怼的样子,直直地看着她,哪里有一点风度可言?   她反而放松了:“没有的事。”   楚嘉越说:“我有眼睛,自己会看。”他伸出两根手指,自己点一点,又点一点,那副不情不愿不甘心的样子让她发笑。身边有风声,渐渐吹散了夜色里细微的笑声,她想维持,终究笑不出来了。   “我送你。”他似乎也觉得追根究底没意思。   车最后在东校门的老地方停下,林文东比他们早一步到,搂着个女生在对面的站台上和他们打招呼。   “喝高了吧你?”嘉越关好车门,笑骂道,“也不拿面镜子照一照,脸红地像猴子屁股。”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呢!”   嘉越笑:“东子你什么时候骂人能风度点?林伯伯知道你在外面这么给他长脸,暑假里要多叫几个司仪给你补课了。”   “滚!”   给他这么一闹,有点郁结的心情舒畅了不少。嘉越送她到楼下,要送她上去,她死不活不让。   他也是个倔脾气,就往门口那么一站,意思你看着办吧,要不让整栋楼的人都来看一看。   她被他闹得差点没脾气,笑了笑说:“你别闹,宿管在里面看着呢。乖,快回去,这么点路我还会出事,难不成爬楼梯的时候会摔下来?”   这句话顿时给了他借口,哼笑一声:“没准。”   “这是咒我?”   “我没有这么小心眼。”   二人在门口僵持许久,宿管阿姨拿着电筒走出来。门口这一带的绿化区,只有屋檐下一盏坏了的白炽灯,到了晚上,伸手不见五指。他们站的地方在草丛堆里的昏暗的梧桐树下,被手电一照,连忙用手挡住忽然骤亮的光。   “大晚上的,干啥呢?”   宿管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一转,她认得沈清石,不认识眼前这个高高瘦瘦的俊俏男生,忍不住多打量了一眼。   清石觉得有点噪,忍不住解释道:“学生,今天去参加一个演讲比赛,回来晚了,不放心我,正好顺路送一程。”   “哦哦。”宿管了解地点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她神经过敏,她总觉得她的眼神有点古怪。   她前脚进去,楚嘉越后脚也跟了进来。清石紧张地手心都出了一把汗,禁不住看向那宿管。那女人明显也被这一幕弄蒙了,迟迟没有说话。   嘉越说:“老师你忘了,演讲比赛的口译,还没输进电脑呢。”   她只好陪着演戏:“明天吧,这么晚了。”   “不麻烦,一会儿就好。”   “……”她算是明白什么叫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了。   房间不大,但是干净整洁,蓝色的窗帘布垂着,不时被阳台上灌进的风扬起来,一摆一摆,像是小说里说的美人的腰肢,慢舞轻扬。   她坐下来,在自己的座位上。   身后门关上的声音,灯熄灭了。   质问差点脱口而出,她听到他在门口的地方摸索着说:“是不是跳闸了?你这房间功率上限多少?”   她说话不觉多了几份埋怨:“以前没跳过,头一次。”   他在黑暗里笑了笑:“我是有王霸之气还是练了九阴真经啊,往这一站连气压都变了。”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没有忍住。心里想这个人还真可乐,刚才在宴席上吃饭喝酒也一样,倒没有纨绔子弟的臭架子。不过此人喜欢捉弄人,想到这一点,她马上收住了笑容,好像他在黑暗中也能看见她一样。   夜晚的宿舍周围一般都很安静,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吵闹声,渐渐近了,声音大了,然后远处走廊里有咚咚咚咚的脚步声传过来,越来越热闹。   相比于世界上的其他民族,我们的国语是一种叫嚷的语言,尤其是人与人吵架、情绪激动时,它语声尖锐仿佛要隔着墙壁刺破人的耳膜。在这样的嘈杂声中,又夹杂一两句不知道从哪个山旮旯里冒出来的土话。   人们七嘴八舌,然后宿管也上楼来劝架。   沈清石从抽屉里掏出烟,就在那座位上微微低着头,点燃起火星来。   她在黑暗里拢着这簇小火苗,不紧不慢地点着了。窗帘布被这光一照,呈现出夜一样很深很深的蓝。窗帘上的影子被窗外远近不同的路灯映成不规则的图案。   这是楚嘉越第一次看到她抽烟,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抽,黑暗里吞云吐雾。   他在她身后看她,在想这面具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耐心地等她抽完这一根烟。   她没有回头:“你不回去吗?”   “怎么你很想打发我走吗?”他径自拉了张椅子来坐,坐那儿等了会儿,等着她说话。她不开口,他渐渐有点沉不住气。   “你抽烟?”   “嗯,抽的。”她停了停,“不常抽。”   “心情不好了?”   她闻言抬起头看他。   两个铺位间隔着仅容两人过的窄道,位子放地近,她有种他是在她面前说这句话的感觉,声音和气息,扑面而来。黑暗迷住了她的眼睛,看不清楚,只是隐约窥见他的轮廓。这个人,影子也是这样秀气。   “你心情不好了。”他不依不饶,没有要放过她的打算。   他说得她都笑了。   “你不回去吗?”   “还早。”   “输一份演讲翻译,不用那么长时间吧。”   他微微一怔,差点忘了这件事。这个玩笑话,现在被她用来拿捏他。时间确实不早了,他心里明白,比她要明白。不过有一个问题,他一定要知道。   他说:“你故意躲我。”   这人的固执劲叫人心惊,她想还是敷衍了吧:“没有的事情。刚看到熟人,想事情呢。”   “真的,不骗我?”   “比珍珠还真。”她自己都笑起来。   为了骗一个男孩子,自己也真是拼了。   “你最好记得你今天说的话。”他起身告辞了,她说“不送了,晚上路黑,你自己小心着点”。他说“再见”。   再见再见,当然得再见。他和林文东两个在的课堂,平时不安分的学生就更加起哄。这天她叫班长李越起来回答问题,翻译离骚。   李越在那闷了老半天,硬是没憋出半个字。   有人此时说:“离骚离骚,这么简单的字面意思啊。”   她往下面看去,林文东抬着脚架在课桌上,四平八稳地伸着懒腰,气就不打一处来。她说:“林文东,你来回答。”   林文东晃晃悠悠站起来,他说,都说了简单的字面意思了,离吗,就是远离,骚呢,东大街路口那一帮子站街女和发廊妹就是了,这加起来的意思嘛,就是要我们这些祖国的大好青少年洁身自好,远离风尘地啊。   下面哈哈大笑,乱成一团。   沈清石气得脸色铁青。   这时外面有人来查课,她回头看,是一个秃顶的老头,鼻梁上驾着副老花眼镜,甚是眼熟。一回想,是今天刚来上任的训导主任,她憋了一肚子的气,想着脚已经迈了过去,几乎是没有怎么思考。   走到他面前了,又有点后悔。   她刚要开口,闫主任抬起手压下,示意他已经知道了。   他在门口往里望了望,伸出手指点了几个男生:“你,你,你,都出来。”   后半堂课,沈清石上地心不在焉。   这位新来的训导主任本来在常川的波阳县、偏郊一个三流卫校里任职,长达十几年,对付混蛋学生刺头儿颇有自己的一番手段。这人一贯的铁面无私,私底下有个外号叫“阎罗王”,听说一言不合还动手打学生。   这一帮人,林文东和楚嘉越打头儿,这俩公子哥没服过谁,硬碰硬的,她还真担心出什么事。   下课后,马上联系了梁主任。   沈清石赶到训导处的时候,其余学生都走了,只有林文东和楚嘉越还在那儿。门虚掩着刚到她就听到闫主任的破锣嗓子,一个劲吼着。   “反了反了,一个个都要翻天去!上课开小差,说话打闹,完全不把老师、不把课堂纪律放在眼里!   还不服是不是?   不服就打哪儿来滚哪儿去!”   她听不下去了,敲了敲门,推开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笼汤包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1-29 00:30:48 ☆、021   021   闫主任看到了她,停下来歇口气,旁边一个短头发的女老师递给他一杯水。   他喝一口,看着沈清石:“沈老师,你来得正好。看看你们班的这俩学生,这是学生吗?我在卫校都没见过这么混的!”   混?   沈清石抬头看去。   二人站在窗口的位置,林文东弯着腰靠在墙上,不时打个哈欠,楚嘉越倒是站地笔直,不过一只手还插在口袋里,显然也没当一回事。   看到她,他口袋里的手不觉抽了出来:“沈老师。”   沈清石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闫主任喝完水,干哑的嗓子恢复了元气,又扯开了嗓门:“你看看,你看看,这是什么态度?他们俩哪里的,叫家长,马上叫家长!”他从那一头的桌边快速地踱步过来,手指着那他们两个。   沈清石沉吟一下,说:“刚从北方来的,他们家长不在这儿。”   闫主任一怔,随即声音更大地吼道:“那就叫长辈,家里能做主的,亲戚朋友也行。总之,叫个能做主的来!”   清石很为难,她并不知道他们家里的电话,另一方面,她打心底里不希望这件事闹大。不说梁主任那里,第一天上课就把他们的长辈叫来,实在有点不妥当。   楚嘉越看出她的为难,走到角落的桌边。那短发的女老师一怔,以为他要干什么,吓了一跳:“干嘛呢?”   “请问有纸和笔吗?”   她一愣,这男生倒是斯斯文文,显得好像是她小人之心似的,不由多几分尴尬。她快速地回头撕了张便条,连着一支签字笔一起塞给他。   “谢了。”   “唰唰唰”写了几下,那笔没有水了。他“嗳”了一声,颇有些懊恼的样子,便条也不打算写了,走到沈清石面前。   他伸出手。   “干嘛?”她一怔。   “手机。”他说,“手机给我。”   她还没回过神,居然真的掏出手机给他了。   他很快地在上面按键,保存了号码,然后拨通,递给她。   “我姑姑的号码,以后有事你打这个。”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朝着沈清石,没有回头、一点都没有看闫主任和那短发的女老师一一眼。   闫主任气得脸色铁青。   小小的按键手机,键盘间闪现幽蓝色的光。沈清石措手不及,还没有任何准备,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喂——”,她深吸了口气,壮士断腕,把那机子贴到耳边。   赶鸭子上架,不接还不行。   出乎意料,接电话的是个清醇悦耳的男音。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姑父,不过听声音,年纪不对。也许是他姑姑养的小白脸,她心里龌龊地想。   “嘉越?”   “您好,我是楚嘉越的班主任,姓沈。”一边说一边走到外面的走廊上去。   “沈老师。”对方顿了一下,“有事情吗?”   电话那头有人走动的声音,还有人与人的讨论声,不算嘈杂,依约能听出几句外语,她仔细辨认一下,有日语,也有英语。她心里想,这是什么场合?不会打扰了人家的大事吧?   此人真是好教养。   她半晌没说话,那年轻男人又说:“是不是嘉越闯祸了?”   “……您是?”   “他的哥哥。”   “不好意思,打扰了。您是不是很忙?”也许受此人感染,她说话也文绉绉起来,“说起来,也不算大事。”   “请说。”   她仔细斟酌了下,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尽量言简意赅地告诉他。   电话那头沉默了,不过没有让她等太久。那好听的男声说:“二十分钟,我二十分钟后到。”   “等一下,会不会太麻烦?”   “不会。”他挂断了电话。   她此刻追悔莫及,要是耽误了人家赚钱攒人脉的大事,自己这个小小的高中老师担当地起吗?   她怀着这种忐忑的心情到大门口等人。学校四个门,其实她不清楚该该去哪个门等。现在再打个电话过去?   算了算了吧。   这样想着,有一辆车穿过满地黄花的林荫道,在她身边缓缓停下。降下的车窗里是一张青年人的面孔,眉目间和楚嘉越有几分相像,真是英俊。此人一双所谓的丹凤眼,眉毛乌黑秀长,几乎插入发鬓中。古书上说的“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不过如此了。   似乎是刚刚参加完某个正式会议,身上还穿着笔挺的西装西裤。   “沈老师?”他开口,声音就是电话里的调子,态度温柔和善。她看到他稍稍抬起微笑着的脸,仔仔细细地打量她:“您给我打的电话。”   不是问句,是肯定句。一个照面,他已把她的底细摸清。她正暗暗心惊此人的洞察力,不知是做什么工作的,怎么看出来的?   他已经下车,关好车门。   “嘉越这孩子,麻烦您了。”   她觉得奇怪:“你们是兄弟?”   “我比他年长一轮。”   “怪不得。”   “怎么说?”   “一个还是学生,要人处处操心,一个已经步入社会,一看就是现在电视里经常说的‘三高’男。”   “哦?”他语调上扬,微微侧过头地看着她,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   她一瞬间喷笑出来,惊觉自己失态,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平了平呼吸。她不再看他,目不转睛地看前面的路。   精英男,高学历、高收入、高地位。   楚嘉越居然有个这样的哥哥。不过也不奇怪,他家世显赫,容貌出众,他哥哥也不会是平凡人。   他们到训导处的时候,闫主任还在嚷嚷,隔着扇门,里面声音震天。   “你们到学校来干什么的,吃喝玩乐?除了这个,你们还会干什么?整天不知所谓,家里人都是怎么教的,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说到这里停住,似乎喝水去了。   沈清石尴尬地站在原地,想解释点什么,舌头却像打结了一样。   憋来憋去只得一句:“主任是气话。”   她声音弱弱的,他反而笑了:“不打紧。”   他进门。   “我是楚嘉越的哥哥。”他这样自我介绍。   房间里训话的人看到衣冠楚楚的楚家航,态度稍稍收敛了点。不过还是拧着眉:“你能代表他家里?”   “他父母在北方的城市,平时都是我管着他。”   他年纪明显比楚嘉越大很多,主任面色稍缓。   “他在学校里闹事,上课顶撞老师,扰乱课堂纪律,你知道吗?”   “好,好的。我回去会管教他。”   他足足比闫主任高了一个头,一问一答,说话不愠不火。说着说着,闫主任的气势越来越弱,那短发的女老师盯着他猛瞧,眼睛都不带眨的,早忘了“助纣为虐”。   沈清石在心里直翻白眼,花痴也不用这么明显吧,把咱们人民教师的脸往哪儿搁啊?   后来梁主任都闻讯赶来了,看到楚家航,明显震住。   “楚处长?”   这一声不止沈清石看过来,闫主任和那女老师也呆住了。梁主任搓着手,此刻,这个一向不苟言笑的男人脸色涨红,有点儿局促:“您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吩咐我一声,之前菱主席都和我招呼了。”   “小姑提过你。”   “是是是。”   “我来看看嘉越。”他回头看看闫主任,闫治平心里“咯噔”一声,后悔不迭。不过心里也疑惑,此人这种身份,何必和他虚与委蛇那么久?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得罪了不该的得罪的人,这是实话。这么年轻的处长,他也是头一回见,不知道是哪个部门的。   楚家航没有多说的打算,只和梁主任打了招呼,也没有找闫治平的麻烦。临走前,索性给楚嘉越请了半天的假。   这个时候,闫治平当然不敢反驳。   梁主任一路相送,嘉航把弟弟赛进副驾驶座,按住了肩膀,回头对他摇摇手:“不用送了,梁主任,嘉越不懂事,还需要你多多关照。”   “一定一定。”   “再会。”然后他看向梁主任后面的沈清石,笑了笑,关上车门。   她微微挑了挑眉,为这个人最后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嘉越从窗外收回目光,牵了牵嘴角,掩饰不住的讽刺。他抬起手指瞧瞧方向盘,对旁边人说:“处长大人,麻烦开车。”   等车的影子在校门外完全看不到了,梁主任才松了一口气,伸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回头看到清石,他清咳了声:“你忘记我和你说的话了?”   恃强凌弱的家伙。   清石在心里骂,表面上毕恭毕敬地说:“闫主任突击检查,我来不及阻止。”   “以后不管他们两个干什么,你都不要管。”   “……”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大人,比嘉越大12岁,不是善茬。 ☆、022   022   他被同父异母的哥哥楚家航拖回去,在海滨的一栋半山别墅。   嘉越进门就倒在客厅的真皮沙发上,踢掉鞋子。他抬头打量着装饰华美的屋子,殿堂般的欧式风格,简单大气,处处彰显主人的品位。   “现在在哪个部门工作?看来油水很足啊。”   “外经贸厅。”   “难怪。”楚嘉越哼笑了一声,“忘了你妈是外经贸部副部长了。有这层关系,混得风声水起吧?”   “你对我母亲,最好放尊重一点。”   “你也是。”嘉越说,“在家对我妈妈礼貌点。”   “一言而定。”   嘉航走到对面的酒柜前,打开,问他喝什么。嘉越说随意。在这方面,这人从小就对他不设防,抽烟喝酒甚至带女人到自己的住处,从来不避讳他。不过好在嘉航在沿海另一个经济重省工作,担任要职,他们一年中也不得见几次。   嘉越是父母二婚的产物,所以小嘉航很多岁,二人明是兄弟,出去说是叔侄也有人信。这是嘉越从小不待见这位大哥的一个重要原因。   不过此人道貌岸然,外面如何风流如何乱来也不会闹到家里,他在父母面前一直都是成熟稳重的儿子,在同事面前是做事稳妥、待人有礼的谦谦君子。   第二天去上课,林文东和他抱怨昨天的事情。他从小到大,没吃过这种亏。嘉越一晚没睡,正犯困,懒洋洋地说:“大哥,你想怎么样?撤了那个主任的职?你家里不让你乱来的吧?别借着东风作威作福。”   “我是这种人?哥哥什么时候靠过家里。”   他这么说,是要自己动手了?   “愿闻其详。”   “滚。”   转眼快到运动会的日子,这天沈清石到办公室,正逢一帮人在讨论事情。她放下包,过去说:“什么事情这么热闹?”   这些天下来,大家相处都还算融洽。   “运动会。”陈舒晴说,“来来来,你看看,这是刚刚下发的文件,男女项目,都在这里了。”   沈清石拿过来,放在眼前。   前面几项和往年一样,分明是:   男子:100米,200米,400米,800米,1500米,5000米;4x100,4x400接力赛;110米跨栏。   跳高,跳远,标枪,铅球。   女子:100米,200米,400米,800米,1200米,2000米,;4x100,4x400接力赛;100米跨栏。   跳高,跳远,标枪,铅球,排球。   不一样的是,今年新增了几个项目:拔河、跳绳、教师接力赛……   沈清石越读越觉得不对劲,最后视线停留在最后一栏——教师友谊1万米。   这是什么东西?   “新增的项目,每个老师都要参加。”陈舒晴看她看到这里,好心解释,“上面刚刚下达的指标,说我们这一届的教师身体素质低下,要加强锻炼。”   “一定要参加?”   “教育部洗牌,新换的部长,最近抓得可严了,这风口浪尖的谁会自己撞上去?小事都能整成大事。”陈舒晴看她一眼,“你也别担心,只是说要参加,也没规定跑成什么样,意思意思就过去了。”   “也对。”   预备铃响了,沈清石抱着书离开办公室,一路上忧心忡忡。从小到大,她的体育主项就没及格过,年终能过靠的都是考勤。   一万米?   学校操场一圈是400米,1万米就是——25圈。她跑个800米都喘地不像话,这25圈下来还不得归西!   究竟是哪个神经病想出的损招?   她上课时还想着这事,心不在焉,点名点到“楚嘉越”的时候直接接住下一个名了——   “到——”   “李越——”   两个声音撞在一起,沈清石放下了点名册。   全班也安静下来。   楚嘉越在最后第二排,一个人占了两个位置,驾着的双脚还在摇晃,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课桌“嘎吱嘎吱”响,前面的李越往前退一点,再退一点,空间都没他占的四分之一大。   沈清石携着书走过去,拍在他的课桌上:“楚嘉越,把脚放下来,这像什么话?同学都被你挤到外面去了。”   “我挤他了吗?”他拍拍前面的李越,问他,“我挤到你了吗?”   “……没。”声音细如蚊呐。   “他说没呢,老师。”楚嘉越在后仰的椅子里抬起头,对她挑了挑眉。   沈清石:“……”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她现在的身份,耐着性子说:“可你一直这样摇晃,前面的同学还怎么写字?”   “我影响你们写字了吗?”楚嘉越对前面两人道。   “……没……没有。”   “看吧,老师,他们说没有。”   沈清石:“……”   她努力告诉自己这是她的学生,终于遏制住把书甩到他脸上的冲动。   “但是这样影响不好。要是每个同学都和你一样,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手里也不拿书,老师还怎么讲课呢?”   楚嘉越低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四周有应和的哄笑声。   本来安静的课堂,现在一下子热闹起来,有人吹口哨,有人站起来哈哈笑,还有桌椅拖动和唱歌的声音。更过分的几个把书抛来抛去扔着玩。   英语书在沈清石手里紧了紧,她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只听得“啪啪啪”几声,她在他桌上狠狠敲了三下:“安静,安静。像什么话?   林倩、周悦、吴静怡、赵芬芬,你们这样还有个女生的样吗?”   末了她扔下一句“楚嘉越,下课到我办公室一趟”。   等她走开了,林文东从把吸管从课桌上钻出的洞里接上来,用课本挡着,低头喝一口饮料。   “够泼的啊?”   “呵。”嘉越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哼,“水性杨花。”   最后一句说得极轻,林文东掏着耳朵说:“什么,你说什么,啊?”   “林文东,起立,回答一下这道问题。”沈清石在讲台上推推眼镜,手里的教鞭指到投影仪上的一道单项选择题。   众目睽睽下,林文东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感受到四周投过来的目光,他似模似样摇头晃脑地想了想——答不出来。   他当然答不出来。   他根本没听课,怎么可能知道?   沈清石看着他,似乎就打算这么耗上了,教鞭一下一下不急不缓地拍在手心里。   “……”林文东虽然脸皮厚,也不想被当猴子已经看到下课。他不动声色地抬脚踢踢楚嘉越,结果没人应。   他豁出去了:“A。”反正还有四分之一对的概率不是?   像每个老师发现上课开小差的学生一样,沈清石还就不希望他好过了。她面无表情地说:“为什么选A?”   “……状语后置……这个……”   老半天过去,林文东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下面的同学好不容易提起来的兴致也渐渐消磨光了,各干各的,四周又吵吵嚷嚷像个麻将室了。   “砰——”的一声,整个教室都安静下来。   沈清石收回震痛的掌心,目光冷冷地扫下去。“闹够了没?”她说,声音掷地有声,“就你们这样的态度,还想考大学?   不想读?全回去种田得了!   作业不交,上课不听,来学校干什么的?”   她走下讲台,经过的地方诡异地安静。楚嘉越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睁开眼睛的时候,沈清石正好停在他面前。   “谁告诉你上课能睡觉的?”   楚嘉越抬起眼角,瞥她一眼,不紧不慢地放下驾着的腿,看着她。他的眼神让她一阵止不住的恼火。   “站起来。”沈清石说。   他磨磨蹭蹭了好久,慢慢悠悠地站起来,态度一看就是敷衍的。沈清石忍着的一口气快要憋不住了,心里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要太过,适得其反。   但是这家伙——   “你就这态度啊,楚嘉越?”   上不下去的课变成了坏学生□□大会,不爱听课爱看热闹的反而来了兴趣。   沈清石在两个远远高于她的男生间来回走动,踱了几步,心里的火气有增无减。   “学习学习,没有学哪来的习,拿什么参加考试?”   她站定了回头,楚嘉越安安静静地受训,看不出喜怒,看到林文东幸灾乐祸地在那儿笑,冷笑了声,“有的人也一样,半斤八两。”   他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楚嘉越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蕴含了一丝说不出的轻佻和无谓,更有一种不屑的味道在里面。沈清石心里的火在迅速上涌,赶在爆发前夕,转头训林文东去了。   他慢慢收回视线,低头弯了弯嘴角:“呵。”   林文东听见,从后面靠过来:“怎么了?”   “……”楚嘉越抬头往讲台上瞥一眼,长腿一伸,架在前面李越的椅子上,转头对他说,“你说她怎么就这么拽呢?”   林文东想了想:“这小老师,是挺拽的,呵呵。”他觉得好玩,“不过,就这么让她嚣张下去?以后还有我们的立足之地?”   嘉越不置可否。   林文东说:“我让人给她点颜色看看,免得以后动不动找我们麻烦。”   楚嘉越想一想,低声说:“别过火了。”   下课铃响了,他从兜里抽出一根烟,借着林文东的火点燃。吸一口,吐出来,凉凉地说:“不过这女人,确实挺烦的。”   作者有话要说:   ☆、023   023   很不愉快的一节课。   沈清石整理好自己的书后就离开了。走廊里围拢着很多学生,不少和她打招呼,她心情很差,还是挤出微笑来应对。心里很累,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沉。   她低头走得太快,过拐角的时候差点和一个人撞上。   对方伸手扶了她一把,她说“谢谢。”   “下次小心,老师。”   沈清石马上抬起头,看到楚嘉越含笑的脸。他双手插兜,弯腰近到她面前,他在她头顶说话,语气依约是调侃的。   “不是每次都这么好运,有人扶你。”   心里突地跳了下,沈清石马上按住这种不安的情绪。后退几步之后,那种压迫感终于消失了。   她想了想,似乎想不到别的话说:“你这么有时间的,把上次的作业交了吧。这关乎期中考评,我不想说第二次。”   “……”   楚嘉越赞同地点点头:“很好。嗯,你很好。不过有一点,我想要提醒你。”   “什么?”   “你有点自知之明,我哥已经有女朋友了,你别像其他那些女人一样倒贴上来掉份。怎么都是我老师,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他都要走了,回头说,“还要去你的办公室吗?沈老师。”   “滚。”她平静地说,“你滚。”   这是楚嘉越少不更事时,第一次对沈清石说这么不客气的话。只顾及自己的感受,浑然罔顾她的意志,那时他只是想让她难受一点,比自己更加难受一点而已。但是在当时的清石心里,话虽难听,但是话糙理不糙。   金钱、地位,这都是横亘在他们、他们家庭之间不可忽视的问题。   “哈哈哈哈,老子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了。”事后,楚嘉越把这事在篮球场一说,赵斌当场就笑出来,拍着腿叫绝。   “这老师还真是个活宝啊。”赵斌说。   “现在看,长得不错,身材正点,就是不知道……”别的男生借口。   越说越下流了,楚嘉越抱起篮球站起来。   几人都看他。   “打球了,打球了。”他说,一面拍打着跑向篮筐,站定了跳起来投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不偏不倚,正中。   落地后“啪啪啪啪”打着节奏,慢慢跳走。   后来他又打了几次,球都擦着篮筐跳走,好像和他作对似的。   有一次楚嘉越看着那上下跳动的球很久,微微眯起眼睛。他还真不信这个邪了,冷笑了声,按着那球猛地掼到墙上。   那么大力的声音,四周的人都转过身来看他。   他面无表情地走到场边喝水。   “怎么了?”后面有人拍他肩膀。   回头一看,是赵斌,还有林文东。   “没什么,有点头晕。”喝完后,他把矿泉水瓶拧上,走过去把球捡起来,按在掌心,忽然听见身后赵斌说,“你们说那妞有几分本事?”   文东笑了,一边来抢楚嘉越的球:“什么妞啊,哪个?”   “那个啊。”赵斌挤眉弄眼,“今天给上语文课的,刚刚才说过。”   “哦,那个啊,小老师。”文东说,“怎么了?”   “不如我们来打个赌。”赵斌神秘地说,“就赌几天她服软。”他这人和文东一样,说话做事都带着种流氓腔,说着说着笑起来,声音越来越低。   “……我说,这女人啊,不能光看脸蛋,还得看……”   他一脸“你们懂”的表情,其余几个呵呵笑。楚嘉越一个人在远处打球,他得意洋洋地跑过去,朝楚嘉越嚷嚷:“你怎么说?”   楚嘉越斜斜扫过来一眼,肩膀一抖,甩掉他的手。   “你们有够无聊。”   沈清石吃好饭后回到办公室,看看桌上闹钟,指针正好指向12点整。她无端打了两个喷嚏,心里想不对劲啊,难不成有人念叨她?   陈舒晴在整理运动后的报名资料,显得无聊问她:“你们班怎么样?人选定了吗?”   “啊?”沈清石转过思绪,“你说运动会啊?我忘了说了。”   “那要抓紧啊,后天就提交名单了。”   沈清石应了声,讷讷的。   过一会儿,她听见陈舒晴在窗口说:“这帮小男生……”她抬头望去,陈舒晴招呼她,沈清石放下笔过去:“怎么?”   陈舒晴指指窗外。   教师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操场,挨着操场的篮球场上,一堆男生围在那儿打篮球,旁边有不少女生呐喊助威,还有不知是哪个土豪赞助买来的一箱矿泉水。   “年轻就是好啊。”陈舒晴喃喃。   沈清石的目光在人群里搜索,渐渐有些烦,意兴阑珊地收回目光,眼角却瞥到了东面体育馆的走廊上的一个人。   楚嘉越靠着水泥柱在台阶上休息,有个女生一直和他说话。   沈清石推了推眼镜,定睛一看,不是林倩,也不是刘珺,是另外一个女生,形貌较好,瓜子大小的一张脸,惹人怜爱。   “你看什么呢?”   陈舒晴的话吓了她一跳,收回目光,心里的遐想也截然而止。她捧起桌面上的茶水,不冷不热,正好。   “那是你们班的吧?”陈舒晴说,“那个穿短袖白T-shirt的?”   沈清石往她看的方向看去,不情不愿地说:“楚嘉越啊。”   “……哦,我最近好像没怎么见过他。”   “……嗯。”   下午上了一节九班的英语课,沈清石到办公室喝水。杜子腾和陈舒晴也在,看到她打招呼。沈清石点点头,没有目的地整理桌面上的东西。   后来真的没有别的事情了,找也找不出来了,她不知不觉走到窗边。   已经是第二节体育课。   楚嘉越一个人坐在那儿,她四处看看,没看到那个女生。   她在窗口站了很久,半晌,回到座位上批改作业。批完十班的,她顿一顿,看看时针。时间过得很缓慢,一节课只过了15分钟。沈清石在那里发了会儿呆,杜子腾隔着挡板对她说:“沈老师。”   “啊?”她心里一惊。   “没什么,运动会还缺几个志愿者,你们班能匀出几个人吗?”   “应该没有问题。”她心里松了一口气。   杜子腾说“好”,又说拜托尽量快一点,她一一应下。   下课铃声响了,仿佛下了决心,她站起来;快要迈出办公室了,又折返回来,想了想,从桌面上拿了一刀本子抱在怀里,终于走出去了。   教学楼到操场,操场和体育馆,中间隔着篮球场。她抱着一沓本子,新来默默数着数,心情很差。   脚下的路从来没觉得如此漫长。   “小心。”   左边篮球场里有人惊呼。   她抬头就看到一个黑影猛地冲她飞来,这时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篮球重重地砸到她的脑袋上,她抬手压了压,额头痛地麻木,踉跄了两步,一屁股坐到地上。   本子散了一地。   几个男生连忙跑过来,脸上有紧张的表情。   “老师你怎么了,有没有事?”   “痛不痛?哎呀流血了。”   “我们送你去医务室吧?”   ……   他们闹哄哄的,吵得她脑袋更疼了。沈清石晃了晃脑袋,晕晕乎乎的好像要晕过去,抬手一模,指尖沾上了血迹。   她觉得更难受了。   其中一个男生说:“还是送医务室吧。”   沈清石看看他,说不出话。   “该不是撞傻了吧?”抬手在她面前摆了摆,眼睛里都是笑意。   沈清石终于清醒了,勉力爬起来,冷冷地看着他:“楚嘉越,十七班这节不是英语课吗?你在操场上干什么?”   对方怔了下,似乎没想到她都这样了还能和他讨论逃不逃课的问题。   他眨了眨眼睛,两手一摊:“何老师和杨老师调课了。”   “调课?”沈清石半信半疑。   “嗯。”他说,“何老师给十一班考试去了。”   沈清石几乎就要被他糊弄过去了,忽然想到:“那这节课也该呆教室里,你在这儿打篮球?嗯?”   楚嘉越被她噎了下,居然没答上话。   后面几个狐朋狗友暗暗偷笑。   他面子上过不去,猛地回头,朝他们喊:“笑?笑什么笑!”对着最近的赵斌就是一脚踢过去,“让你笑!”   “楚嘉越!”沈清石气得脸色铁青。   他转过来,笑了两声:“老师,我看我还是送你去医务室吧,这血这么流的,怪渗人的。”   “你也有怕的?”沈清石冷笑,自己抽纸巾抹了把,“不用了,你回去上课。”她对其余几个男生说,“还有你们,统统回去上课!”   看着他们一个个走了,沈清石全身的力气一瞬间仿佛都失去了。她摇晃了一下,走到一边的花坛边缘坐下来,闭上眼睛,按了按伤口,“嘶”的一声,疼得龇牙咧嘴。   她想可能是脑震荡了。   你妹,真倒霉。   有人小跑过来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抬起她的下巴看了看:“痛不痛?”   她扬起脸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楚嘉越,你不去上课?”   “我先送你去医务室。”   “你去上课。”   他也不说话,就站在那里,不愠不火地看着她。那眼神,似乎在说:你要这样耗下去是吧?我奉陪。   作者有话要说:   ☆、024   024   沈清石最后还是妥协了。   医务室在教工宿舍的一楼,三间寝室的大小,外面是接待室,里面有两个诊室,药柜就放在进门的墙壁上。   在的只有一个老医师,差不多七旬的年纪,头发都花白了。看到二人就知道怎么回事,皱着眉说:“还不快坐下。”   他拿出酒精棉给沈清石消毒,又开始上药。   “怎么弄的啊?”   清石不好说是被学生砸的,胡扯道:“走路没怎么看,磕的。”   “磕的?能磕成这样?”老医师声调上扬,手里的力道没控制好,骤然加重,疼得她“哎呦”一声叫出来,“您轻点啊,轻点,要命嘞。”   老医师哼了声:“现在知道疼了。早干嘛去了?”   清石糯糯的,此刻像个犯错的小孩子一样,只敢应答,不敢回嘴。   嘉越在一旁抻了张椅子来坐,看这一老一少,心情渐渐舒朗起来。窗外阳光穿透阴云,湿气在空气里渐渐驱散。   这样一间医护室,门一关上,只有窗口的地方送来清风。这里没有装窗帘,也没有安玻璃,绿色的百叶窗呈斜角开着,有风,呼呼地作响。   上完药,老医师嘱咐说:“年轻人,别拿年轻当本钱。也别小看这些小毛病,日积月累,等老了有的你受。”   “是是是。”沈清石一连应着。   老医师抬头看看嘉越:“这是你学生?”   “是的。”   “小伙子人还不错,等了大半宿的,累不累?”他说,站起来到柜台前,要找些什么,“要不喝点茶?”   “谢谢您,我不累。”   “那来点酒吧。”他好像听不懂别人的话,在那里翻着那些瓶瓶罐罐,“我姓周,以后你们来,叫我周老好了。”   这老头还真一点不谦虚,清石腹诽,嘴里马上应着:“一定一定。”   “找到了。”他把翻出的一个绿色罐子递给楚嘉越,“来喝点,家里酿的,正宗的好酒,藏在地窖里几十年了。”   嘉越看着他手里这个绿色的敌敌畏瓶子,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   “不了,您自己喝吧。”   周医师瞪他一眼:“还怕我毒死你啊?早洗干净了。”   “不了,我不喝酒。”   他逃也似的奔了出来。   之后,沈清石照常上课。运动会的日子越来越近,她抽空翻看了学生的资料,初步拟定了人选,就等进一步筛选。   上课前,她把这件事和学生说了。   “女子2000米还差3个人,标枪还差两个……男子5000米还差三个人……”她把缺少人选的项目报完了问,“哪位同学愿意补上?”   一片寂静。   其实这些项目每年各班都报不满,沈清石明白,但报满的胜算总比缺人强点吧?再不济士气也壮些,不然多难看。   其余就算了,男子5000米,总共四个名额,居然只报了一个……   她平了平心境,继续问道:“男子5000米,还有哪个男生愿意?”   最后第二排一只颤巍巍的手举起来。   沈清石颇为诧异地看着他:“李越……你要参加?”   “嗯。”李越有点紧张,放在课桌上的手都搅合在一起了。沈清石笑了笑说:“你有这个心很好,但你的体质不算太出色,还是让别的同学来吧。”   她已经说得很委婉了,李越就是根瘦竹竿,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她哪敢让他参加5000米。出了事怎么办?   “哦。”李越悻悻地坐回原位,头都快低到课桌下去了。   安静中,林文东“嗤”的一声笑了,手指在课桌上一下一下地打着:“你这熊样还参加5000米呢?别逗了,把骨头都跑没了还得进医院抢救,划不来。”   全班哄笑。   “笑什么笑?”沈清石被气得不轻,指着他说,“林文东,你这么能,剩下这名额就由你、赵斌和楚嘉越补上了。”   “我?”嘉越抬起头。   这简直是池鱼之殃。   “就是你们。”   沈清石收拾好书本,踩着下课的铃声出了门。   运动会在十月初期举行。已经入秋的天气,班上的同学纷纷换上了毛线衫,还有人围上了丝巾,女孩也不穿裙子了。   昨日下过一场雨,今天艳阳高照,天气很好。   十八个班围着操场坐了一排,十七班因为排名靠后,轮到他们已经没位置了,只好在篮球场外的花坛旁席地而坐。大家自带旧报纸和塑料布,不少人准备了睡觉用的枕头,消遣的小说书和漫画书。   “沈老师也来了啊。”文东指着前面说。   嘉越没有理他,顺着载满梧桐树的柏油路离开。绕过排球场,终于走到她身边。他伸手拍一下她的肩膀:“嘿。”   沈清石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他,抚着胸脯说:“干什么呢?楚嘉越,还有半个小时就轮到你上场了,不在场地呆着,瞎跑什么啊?”   “你渴不渴?”他把自己的水给她。   清石狐疑地接过来,摇一摇。   嘉越忍俊不禁:“没有喝过的,沈老师,我还没这么抠门。”   “别嬉皮笑脸的,快去准备。”   “好好好。”   楚嘉越这个人看着清瘦,想不到运动细胞还蛮发达,居然跑了个第一名。有男生说,可给我们十七班长脸了,从往届到现在,我们一直都是垫底的。   除了奖杯,他还拿到了一盒巧克力的奖励。他看看,说:“我一个男生吃什么巧克力,哪位美眉要啊?”   一帮女生蜂拥而上。   沈清石看得发笑:到底是一帮孩子,玩心重。   这时却听得他说:“哎呀哎呀,这么多人怎么分呢?我看还是送给别人吧,你们也别抢了。”女生悻悻而归,甚至有人朝他竖中指。   嘉越说:“亏得没送给你们,什么态度啊?我要送给最敬慕的人。”   一个女生说:“是最喜欢的人吧?谁啊谁啊?”   这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收不住,一帮人都在嚷嚷。沈清石不经意地抬了抬眼帘,楚嘉越的目光此时正好扫过她。他对她笑了笑,弯弯的一对新月眉,是令人心折的美丽。   清石吓得连忙收回目光,她做贼似的四处看看,生怕被人看到。这要是传出什么闲话,她在这行就混不下去了。   上午场结束后,她在自己的办公室休息。她从来不到教师餐厅吃饭,一直都是自己早上做好,然后带来,既可以省钱,又卫生可靠。   她从饭盒里挖出一勺子饭和虾仁,把嘴巴塞得鼓鼓的。   身后忽然有人说:“好啊,一个人在这吃独食呢?”   沈清石被这一吓,饭呛在喉咙里,脸红脖子粗的。嘉越也吓到了,忙给她倒水,又给她抚背顺气,好不容易她才咽下去。   “楚嘉越!你存心要吓死我?”   “你怎么会这么说啊?”   “那你来干嘛?”她把饭盒盖子压上,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巴。   嘉越从对面的办公桌下拉了张椅子过来,他挨着她旁边坐。这时候把藏在身后的巧克力放到桌面上,推一推:“给你找个。”   沈清石认出这是他得奖拿到的,更加不自在,她佯装不懂,理直气壮地问他:“什么啊?”   “你不吃巧克力吗?”   她正好借坡下驴,一口咬定:“我减肥。”   嘉越轻舒地笑了:“都这么瘦了,你还减肥啊?”他的语调越来越轻佻,和林文东平时调戏女孩子的腔调一般无二。   他自己都没发现。   作者有话要说:   ☆、025   025   “你别这样。”沈清石说,把那盒巧克力还给他,“你和我说话,就用这种语气?”   “我怎么了?”   “我是你老师,你这么多年上学的日子,全都用这种语气和你的老师说话?”沈清石说,“你弄得自己像个流氓一样。”   这还是别人第一次这么说他。   嘉越觉得新奇:“流氓?我哪儿流氓啊,沈老师?”他拄着脑袋贴过来,沈清石吓得站起来,左右看看,好在四周没有人。   楚嘉越本来就是闹着玩的,当下就笑出了声:“沈老师,你还真是……”   “我怎么样?”她气恼地说,“你给我出去,和你的巧克力一起滚出去。”   楚嘉越说:“我要是不滚怎么的了?”   沈清石气得够呛。   不过有一点实话,他要是不走,她还真不能拿他怎么样。闹起来被别人看到,怎么都是她的不是。他是学生,她是长辈,一开始在这样的交锋里她就处于劣势。这人心怀不轨,她却不能明说,否则足以让她在这行混不下去。   “你想怎么样?”清石说,“楚嘉越,我和你说,你适可而止。”   “你知道我想怎么样?”   “……”   “你不知道。”他坐在椅子上转了半圈,翘起一双修长的腿,目光仍然盯在她脸上,“你都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就让我‘适可而止’。”   “你怎么说话的?楚嘉越,我是你老师,你这么和我说话?”她的声音不自觉提高了。   “你只会拿这个来压我。”他说,“有理不在声高。我什么意思,你知道的,你偏偏装傻充愣。我说什么,你心理清楚。”   “你就这样和我说话?”她霍然站起。   嘉越不闪不避,就在那张小小的椅子上,微微仰起秀气的头。他目光湛然,玄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这样子的他,有股子少年人特有的任性和执拗劲,好像你不给个说法,他就不善罢甘休。   她忽然笑了:“你这样没意思的,嘉越。”   神态坦荡,不再躲避,有一种伫定的味道在里面,似乎这个故事进行到一半,她已然知道结局。   他的目光飞快地闪了一下,她仍然捕捉到了那一丝慌乱和忐忑。她想,终究是一个孩子,在同龄人中,这份定力已经不错。   “回去吧,运动会要开始了。”   沈清石的脚步跨出门槛的时候,他忽然叫住了她。   “你就一点机会都不给我?”   她只停了一下。   他看到她毫不犹豫地出门。   下午的会场,气氛没有上午那么热烈,十七班有上午的成绩在那压着,倒也不怕出什么乱子。期间,沈清石下去和女生玩了一次标枪,也参加了拔河比赛。他们二年级的老师对战三年级的老师,人数上本来就处于下风,三年级的老师男多女少,和他们的情况正好相反,一举奠定了他们的败局。   最后一轮里,她没有站稳,很不雅地摔了个狗啃泥,膝盖、手臂全都摔破了。不幸中的万幸,这正好给了她逃避一万米长跑的借口。   她在一个女生的陪同下在医务室内上药,周医师出去了,顶班的是个中年女人。她说自己有事,上完药让她在处置室休息一会,转身走了。沈清石对那等着的女生说,你先走,我还要一会儿呢。   女生犹豫着:“老师你自己一个人,可以吗?”   “没事,你去吧。”   后来她一个人在室内等,手臂上、膝盖上的药水都干了,左右不见人回来,干脆自己放下裤脚,一瘸一拐地离开。   路过孔子像的三岔口时,有人从旁边那路上过来,没等她说话就挽住她。   “别动。”楚嘉越在她身旁说,“我扶你回去。”   “我自己能走。”   “你动吧,你动我就我扛你回去。”   沈清石气得说不出一句话。她抓住路口的栏杆,迫使他也停下脚步。她看着他,眼眶发红,充满了血丝,是愤怒到极致又极力压抑的样子。楚嘉越是第一次看见她这副模样,不由有些心慌。   她趁着他愣神的功夫挣脱了他。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周围没有别人。沈清石看着他说:“你不要再闹,再闹也闹不出什么结果,回去吧。”   他觉得自己也很委屈:“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呢?”   “你要什么机会?”沈清石说,“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你要什么机会?楚嘉越,说的不好听一点,你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小孩子,需要我照顾的那种。我就算要找,也肯定是找一个成熟的、有担当的、至少能自己赚钱养活自己的。”   “等我上了大学,等我工作以后,我一定可以……”   “你也说是以后。现在你什么都没有,有你也是花你父母的钱。”沈清石说到最后,语调越来越淡,甚至有点儿冷漠,“我和你不一样,你今年17岁,可我今年以后24岁了,等你上大学,大学毕业,我都三十多了。你让我一直等到那个时候?   你有想过自己以后要干什么,要考什么大学吗?   远的不提,近的呢?下半年文理分班,你考虑过要选什么吗?你的功课很出色,确定能考上一个很好的大学吗?”   楚嘉越沉默。   “这一点,你甚至还不如林文东。”   那天的谈话到此为止,楚嘉越不会记错一个字。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这么□□裸地批判他,不给他留任何一点余地。以往认识的人,接触过的人之中,所有人都夸他聪慧敏达,以后能有大出息。可是静下心来想一想,确实是这样,他的功课算不上好,顶多算中等偏上,除了英语以外没有哪一门特别优秀。   就像她说的那样,这一点,他甚至不如林文东。文东的理科非常出色,物理化学年纪平均分大多5、60分的时候,他轻易就能拿个80分。   时间过得很快,到了下半年,再懒散的学生也慢慢进入了状态。南方的天气,乍暖还寒,细雨纷纷,从教室的窗口望出去,路上的行人打着伞,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小路上。门口的槐树常青,地上枯黄的草也冒出了新绿。又是新的一年,不过校园里没有哪一年的迎春花开得如此烂漫,一路走来都是金黄色。   沈清石偶尔路过十七班门口,自修课很少有人大声喧哗,大家都在看书、小声讨论问题。前些天她把文理分班的资料整理出来,翻到林文东和楚嘉越的,多留意了几分。   前者选的理科,后者却选了文科。她对这个结果没有多大意外,却也忍不住多看几眼。从那以后楚嘉越老实了很多,课余时不怎么缠她,路上碰到,也只是打个招呼,仿佛回到了最正常的老师和学生的关系。   三月底的摸底考试让她大吃一惊,他居然考了年级前一百。那天她罕见地接到了他母亲给她的电话,是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   虽然是一些感谢的话,依然有种上位者的语调在里面,想必是发号施令惯了。她挂掉电话的时候想,他到底成长在什么样的家庭,有一对怎么样的父母?这样得天独厚的的天之骄子,为什么还不满足?   终究是因为他年少。   也许若干年以后,他会成长,变成像他哥哥楚家航那样的人。当时沈清石还没有明白,她见证过他最青春年少、任性妄为的时刻,那种不加修饰的纯粹和美好,不管过去多少年,哪怕铅华洗尽,他在她心里停留的形象,依然是那个喜欢声乐多过功课、多愁善感、骄矜固执而任性高傲的男孩子。   四月到五月之间,她和楚嘉越单独见面的次数不超过一只手。   在陆岱琳的帮助下,她找到新的兼职,在一家高档的西餐厅做服务生。此外,长宁国际会展在市中心举行,这天早上8点,她坐专车辗转两个小时的山路抵达会展中心。她在入口接待处拿到工作人员证,从后门进入1号会馆。   这是为时两天半的会展,时薪60,不同会馆有不同的语言要求,偶尔要和外籍客商进行简单的交流。她去了英语馆和日语馆,后来因为人手不够,又被拉去T台维持秩序。一个上午下来,累得像死狗一样。   领了盒饭后,她和新锐设计师Hazel在她的设计展览厅吃吃喝喝加闲聊。   “这衣服真漂亮。”她看看挂在架子上的衣服,那都是刚才台上展出过的。尤其是那条白色的裙子,底摆不知道用什么材质的纱做的,非常硬挺,像波浪一样一层一层地叠起,高贵典雅。   Hazel掰着一只橘子说:“都是攫人眼球用的,等推入市场,我绝对不会设计这样的衣服。”她吃一口,架起双腿晃了晃,“有外商看中最要紧,越是夸张,越能吸引人。等有了资金和伙伴,我们这样初出茅庐的设计师,首要进攻的肯定是大众化市场。”   “你不想问鼎国际?”   Hazel放下橘子,扯出一张纸巾压压嘴巴。她看着她,搂过她的脖子,用一种夸张的口吻说:“你在开玩笑,老兄?就算是幸运童子,那得多少时间啊?得多少投资,多少时间?谁知道中间发生什么。我们这行的,和其他行业没两样,投资要有短期回本才行,放长线钓大鱼这种虽然高回报,但也高危啊。”   沈清石回头,看着这位清华美院毕业、远赴海外参加过多次国际设计大赛、年仅25岁已经成立个人工作室的年轻设计师,久久不能说话。   之后,她轻轻地笑出来,拍着她的手臂说:“说的好。以后我穷地没地方混,就来找你,不说别的,你这看透了的本领,跟别人那儿学不到。”   “少来,有人要过来。”   “哪里?我没看到。”   “别闹了,啊——你干嘛挠我痒痒。”   “你先使坏。”   ……   两个年轻女人在会馆外面打闹,从展厅闹到大门口,装饰用的圣诞果树差点被她们撞翻。清石连忙住手,扶住这棵大果树,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终于归位。   她拍了拍手,抖掉沾上的干冰,这时身后有人说:“只看手上吗?你看看肩膀上,还有头上。”   她觉得这声音熟悉,慢慢地转过脸来。然后她不动了,因为楚家航站在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026   026   他穿着卡其色的短大衣,象牙扣子,里面是白色的高领子的毛衣。他应该是刚刚从门口进来,身上还有雨水打湿的痕迹。   她的目光停在他的肩上,他低头一看,果然这地方湿了一大片。他把外套脱下来,轻轻地搭在手肘上。   她笑了笑说:“我在对面的设计师会展馆帮手,您要不要过去坐坐?应该有烘干机。”   他说:“也好。”   她带他过去的时候,Hazel也回来了,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嘉航对她笑一笑,很大方地让她看。清石连忙拉过她说了话,然后,她接过他手里的衣服去烘干。   他在座椅中对她说:“谢谢。”   她说“不用”。   烘干需要点时间,楚家航站起来,在展厅里随意走了走。她看到他在一条枣红色的格子围巾前停下,拿到手里,试了试手感,回头对她说:“这些东西出售吗?”   “我不是非常清楚。”她不是主人,不好把话说太满,“不过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是可以出售的。您喜欢这条围巾?”   他轻轻一用力,那围巾就到了他手里,他把它在肩上比划了一下。   “好看吗?”   他的眼睛和楚嘉越一样黑,总是带着点笑意,又因为年龄和阅历,充满了知性和理解的光。她不知怎么就别过了头:“好看。”   他翻过去看后面的标价,然后对她说:“您看,我出门来逛逛的,可一分钱都没带,又实在是喜欢。可不可以赊账呢?”   他居然说要赊账?   清石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人。看着他那件大衣内的质料上乘的毛衣,手腕上简单精致的腕表,还有脚下黑色的锃亮的真皮皮鞋。她想着他是不是在和她开玩笑,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脸,直到看到他微笑起来。   “看来是不行了。”他笑着走过来,走到她面前,然后那条围巾被他轻柔地套到她的脖子上,松松地打了个结。他帮她提了提白色的珍珠衫:“你看,红色的围巾,白色的线衫,多好看啊。”   他居然笑着说:“你看我,想送女士一件小礼物的时候,居然发现自己一分钱都没有带。”她几乎真的要被他骗过去,不过这个人总有办法,后来进来一对夫妇,金发碧眼,他上去,熟练地和他们用法语攀谈,半个小时就做成一笔生意。之后依次效仿,她在这里等他一个小时,他做成三笔生意,得到的提成买了和Hazel买了这条围巾。Hazel知道他在省经贸厅工作,还职位不低,笑着要免费送他,不过他拒绝。最后二人互换名片,在会馆门口道别,俨然相识多年的老朋友。   此间,沈清石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看着这个人周旋在几人之间,游刃有余,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之后他开车送她回去。   车子里有点冷,沈清石抱了抱胳膊,抬头望向窗外。过了一会儿,她发现周围的温度身高了,回头一看,他打了暖气。   “谢谢。”   “谢什么?我也冷呢。在北方的时候,屋子里都有暖气。到了这儿,忒不适应。”   “您也怕冷吗?”   “从小就怕。不过,嘉越不怕。”   “他不怕?”   “小时候,大家都叫他小火人,大冬天手脚都是暖暖的,恒温37°,身体倍儿棒。”   “看不出来嘛。”沈清石笑了笑,“他那样的,又白又瘦。”   “但是打架一流。”   “打架?”她的声音扬起来,“那确实是。他在学校里的时候,也不安分。”他问他怎么不安分了。她把他惹的祸事告诉他,嘉航笑了又笑,一直说“他就是这样,他就是这样”。   “嘉越那孩子,劳你费心了。”   他说得她有点尴尬:“别这么说。”   “我句句发自肺腑。”   她回过头看他,此时车在东校门停下。他下车,绕到另一边给她开门,他坚持要送她,不容她拒绝。   从校门口到教工宿舍,不长不短的一条林荫道,柏油路,老梧桐,地面上有雨水淋过的痕迹。春寒料峭,这种季节最容易下雨。   楚家航和她说,我那会儿上学的时候,学校也建在山脚下,不过还没有这样规整的法国老梧桐,只在大城市的街道上见过。当时觉得欣羡,美丽。后来出国留学,见到香榭丽舍大街两边街道的梧桐,才觉得这没什么,再美的东西,习惯以后都和生活融合在一起了。   她对此很感兴趣:“您去过法国,在那里上过学?”   “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   “一定很好玩?”   “没去以前,什么都抱有期待,接触以后,不过也就那样。不止是法国,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也是如此。”   此人话里的寥落让她心惊。   “您才几岁啊,说得好像七老八十,历经沧桑一样?”   他笑一笑,没有接话。   “您就没有特别喜欢、特别想要追求的吗?”   他想了想:“不知道,至少现在还没有吧。”他转头看看她,“你呢?”   “我的愿望很简单。”她说,“努力赚钱,努力养家,将来找到一个疼我的人嫁了,日子和和□□,然后生一窝小猪仔。”   他哈哈大笑:“你啊。”   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透着一种纵容和理解,她想,他平时和楚嘉越相处时,他是不是也用这样的语气来包容他的呢?   “嘉越的事情,还是要拜托你。他这个学期,成绩进步了很多。”他说。   “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一定会的。”   “不用保证。”他笑了笑,此时已经送她到宿舍楼下,他看着她的眼睛,微微笑:“我相信你。”   早春的风有点冷。   她在不好意思的那一刻过后,手里冒出了一层冷汗。她听到他这样说:“嘉越还是一个孩子呢,不知道分寸,还要麻烦你费心。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要去做,请好好教他。”   这一整天,她觉得自己的运气非常不错,心情极佳,直到此刻,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   她骤然清醒。   他为什么一再二再而三地强调这件事,难道不是有特殊的寓意吗?他生长的环境和所处的地位,注定了他做再难看的事情都不会像一般人一样直接。如果这样旁敲侧击她还不明白,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可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她四处看看没有别人,回头对他说:“楚公子,楚大公子,您大可放心,我不喜欢老草吃嫩牛。你这样累不累,直接去学校投诉我算了,说我勾引学生,伤风败俗,顺带把我开除了,眼不见为净。再也不用担心这种乱七八糟的问题,你不用和我拐弯抹角,我不吃这一套。”   嘉航笑了:“看不出来,你脾气还挺大的。”   她一般不这样,不过,人家都上门打脸了。   他站在那里,她看不清他隐藏在梧桐树阴影里的脸孔。有那么一会儿,他没有回话。她不耐烦地说:“还有什么事吗?”   他静默了会儿,忽然笑起来。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呢?”   “……”   “我是有点唐突了,不过,我没有恶意。这一点,请相信我。”楚家航说,眼神诚挚,倘若他那一刻眼睛里没有漫不经心的笑意的话——   “你完全可以不必这么生气。”   “……”   她有点呆愣,握着拳头,然后放松,把围巾——他送的那条枣红色的围巾解下来,折叠好递出去。   他没有接,目光停留在她的手掌中:“这是什么意思?”   她坚持:“请收回去。”   他笑了,手插回裤袋里:“送出去的东西,我从来不收回来,看不顺眼,就扔了吧。”他的语气永远是那么平淡,仿佛那不过是件再小不过的小事。   这是并不愉快的见面。   直到他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了,一脚踢在旁边的垃圾桶上,晦气。陆续有人回寝室,她不想让别人看笑话,马上进到宿舍。   进门后,房间里却有人在等她。   她怔在那里。   楚嘉越从座椅里站起来。这半年来,他们几乎没怎么见面,没好好说过一句话。她发现他又长高了,站着的时候,她只能仰起头看他。   她能看出他是紧张的,因为他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放松,放松又握紧。   “你怎么进来的?”她有些疲惫地转过身,给自己倒一杯水。   “我没从正门进来,我知道你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说起来,有点得意,“我从窗外爬进了来的。”   她喝了一口水看着他:“爬进来?”   “对啊。”   她已经放下杯子到阳台上去了,下面是空地,晾衣服和被子的地方。之前来过,他在这个地方问她“你是不是在勾引我”,她印象深刻。现在,这又变成他秘密爬进来的好地方。沈清石觉得好笑,兄弟俩,一个刚刚提醒过她,一个上赶着自己过来了。   她走回去:“以后别从这里爬。”   他朗声朗气:“为什么?”   “不安全。”   他脸上的表情放松下来。   “我以为你不高兴我过来呢。我有很久没有这么和你说过话了。你看到我的成绩了,高不高兴?我已经决定了,我外语最出色,记忆里很好,我要靠外语学校。我以后,要做……”   他滔滔不绝,似乎要把压抑了很久的话都说出来。   她笑了笑。   到底还是年少,沉不住气。   作者有话要说:   ☆、027   027   他终于说完了,在那里等她,等一个说法。   她心情不好,但不想把起出到他身上。温言说:“你以后要干什么,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能左右的。不,应该是别人都不能左右你。你自己得有一个明确的目标。”   “我有。”他说。   “你有什么啊?”清石说,“回去吧,如果成绩一直这样保持到高考,你的愿望一定能实现。”   “我的愿望。你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吗?”   沈清石:“不是成为一个外交官?”   楚嘉越:“那是其次。”   “……”   “你想不想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沈清石没有抬头:“不管什么样的愿望,放在心里最好。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你真是这样想的?”   “什么?”   “你希望我梦想成真?”   沈清石笑了,无意识的,不知道是对他还是怎么的,轻轻地说:“我是你老师,当然希望你有出息。”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他有点烦躁,看着她,“你为什么总是逃避呢?你说我成绩不好,不用功,没有方向,我都可以改。你怎么还是这样?”   “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只是你的老师而已。”她说,“我是希望你好,但不管你是坏还是好,你永远都只是我的学生而已。”   她说得这么直白,直白地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他雪白的面孔更是白了白,她转过头,不再看他。   “沈清石。”   “你别闹了,楚嘉越。”她走到门口,打开门,手心向上,是一个请他出去的姿势。   他站在那里没有动。   屋子里非常安静,狭长的过道,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从门口到窗口,不过短短几米的距离。这一刻,仿佛有走不完的路。他一直看着她,看着她,看得她回过头看他。   “嘉越。”   “我不走。”他说,“你要赶我,得有个正当理由。”   她反而笑了,环抱着双臂靠到门上,微微撩起眼帘:“什么算正当理由?我是你老师,是你的长辈,我不会喜欢你,这个理由不够吗?”   “不行。”他脸色平静,平静而缓慢地摇头,“不行。”初春的天气里,嘉越有种青草般的气息,眼睛明亮地固执地望着他。   沈清石的声音软化下来:“难道你要一直这样吗?”   他说:“这样有什么不好?”   她笑了,笑骂道:“别闹。”   她把门开得更大点,回头看着他,安安静静地等待着,意图很明显。他沉默地和她抗衡,无声地抗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没有关上门的打算。   嘉越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的骨子里其实是非常无情的。他有时觉得她呆呆的,有时又觉得她很清醒,甚至有点冷酷,再喜欢的东西,都浅尝辄止。她知道自己希望什么,想要什么,该拒绝什么。但是,她知道他心里的委屈和难过吗?   五月底有一次春游,这大概是整个高中最后一次野营了,学生和老师都很重视。上个礼拜主任还特地问过她车辆安排的问题。   这次的月考楚嘉越进了年纪前五十,他家里人都非常高兴,沈清石破天荒地接到了他父母双方的电话,还有她姑姑的。应付这些大人物实在费劲,好在对方也只是随意问候一下。其实,这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他有超高的语言天赋和过目不忘的本领。他出身高贵,衣食无忧,有令人欣羡的幸福的家庭。而这些,是多少人日思夜想也求不来的。   她这样想着他的时候,是一个下雨的星期六。   阴雨绵绵,天空晦暗。   她和陈舒晴打了伞步行去上香。一步一阶,这样走地艰辛,反而让她忘了疲惫和的困惑。生活上的,心理上的。   她当下在城西一家高级会所兼职,值夜班,按时计薪,薪酬丰渥,每个月往回寄两千,一千五留生活费,存一千,她还能有点盈余。只是最近不太顺利,她真的很需要钱,一笔数目巨大的钱来应付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她决定忘记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边想边端着盘子走过镜面般光亮的地板。   长长的走廊里有人谈笑,中世纪复古的装修,墙壁上挂着名贵的油画。领班的lili姐姐曾经告诉过她,这些都是真迹,是一些富豪募捐的,仅供观赏。   回来的时候应欢在那儿补妆。   她坐过去。   “累?”   “三趟。”   应欢是以前读研时候的老同学,也南下了。她父亲做生意失败,病倒在床,母亲卷款私逃,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都要靠她养。   她在休息室里对着镜子化妆的时候,时常咒骂她那些亲戚,咒完了又骂她老妈,什么臭□□、贱人、烂货统统说得出口,末了无外乎是以“老娘真是倒霉,又要养老又要扶小”来结尾。   沈清石这个时候就打趣她:“多往顶楼跑,多钓几个凯子,这钱不就滚滚来了嘛。”   “僧多粥少啊。”应欢抱怨。   这倒是真的,来这里应聘的女人,打着这种主意的十个里面绝对占八个以上。   应欢最辉煌的战绩就是最近跟的那个某公安局分局局长兼党委书记的儿子,沈清石问她:“跟刘公子处得怎么样了,得了多少?”   “别提了,那家伙长得人模狗样,但是抠门地要死,我已经不和他联系了。”应欢拿出指甲油涂上,一个一个涂地仔细了,吹一吹,“你猜我现在钓上的是哪个?”   她适当地表现出极大的好奇心:“谁?”   “袁公子。”   “哪个袁公子?”   “市委一号杨书记的外甥。”   “□□?”   “这算什么?”应欢一脸鄙夷的表情,意思你少见多怪,“听说父母以前都是京中大员,正部级的干部,吓死人的大官。人长得帅,出手又大方。”   “了不起啊。”   快8点的时候,领班传唤铃叫她。这一趟她的运气不错,去的是顶楼。越是往上,客人的层次越高,这意味着给的小费就越多。两者是形成正比的。当然,偶尔也特别倒霉,碰上那种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那只能自己认栽了。   她在包厢外面敲门,心里想着,别碰上上次那样的家伙就好。   并不是每一个顶楼的客人都是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也有那种喜欢让服务员在外面等很久来彰显他们地位的人。有一次她一站就是半个多小时,手里拖着几斤重的酒,脚下蹬着10厘米的高跟鞋,犹如受刑。回去一看,脚上都长了水泡。   所幸这一次的客人很有风度,没有让她久等。她端稳盘子,对着瓶子调整了一下笑容,推门进去。   开门的一刹那,她愣在那里。   酒红色的沙发里,两男两女,其中两个都是熟人,还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另外一个是年轻的女人,米色的端庄的小衬衫,手边是白色的香奈儿软皮手包。   “怎么了?”她问身边的楚嘉越。   “哦,没什么。”他对她笑一笑,转身看着站在门口的女人,眼神复杂,招招手,“进来吧。”   沈清石端稳了酒,快速地过去,快速地放下,快飞快地出去。出去的时候想,这个世界怎么就这么小?   楚嘉越、林文东、应欢,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客人。   上帝和她开玩笑。她下定了决心,回头辞掉这份待遇良好的工作。报应来得很快,蓝色包厢的客人每隔几分钟按一下传唤铃,短短一个小时,换了三次水,上了六次酒,还有菜盘果点若干。   “行了行了。”穿米色小衬衫的女客人挥挥手让她下去,沈清石如获大赦。   “嘉越,你有心事啊。”谢舒宁回头伸手敲敲他的手背。   “没。”他连忙调整了心情,露出一个笑容。见她仍然看着他,他说:“没,真的没有。”   “刚才那个服务生你认识?”   “不认识。”   谢舒宁笑了,把他的手拉过来,拍一拍,握一握:“你在姐姐面前装什么啊?你忘了,你从小眼睛里就藏不住事。”   原来这样明显吗?   嘉越丧气地垮下肩膀。   “你不是还要和我说嘉航的事情。”谢舒宁看看旁边的应欢和袁晔,站起来。嘉越回头一看,也明白过来,他和那袁公子告歉,跟着她出门。   “你认识刚才那位女士?”谢舒宁说。   嘉越看看她,这个女人一颗七巧玲珑心,容不得他瞎说。他艰难地点点头,心里更加苦闷。   “没见你这么失态过。干嘛一直找人家茬?”   “不是我。”他说,“舒宁姐,你不懂,是她找我麻烦。”   “……”   走廊里的空气很浑浊,他走到一边,打开一扇窗。外面的风呼呼地吹进来,把他的头发猛地扬起,盖住了本来的面孔。谢舒宁看着他白皙消瘦的面孔,微微垂着的嘴角,是一个落寞的弧度。   他靠在窗台上:“是她不让我好过。”   谢舒宁走过来,手掌按在他的手臂上。嘉越回头看看她,她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你看看你哥哥,在外面那么多情人,就没一刻认真的,我就好过了?你怎么都比我好一点吧。”   “那你还要和他结婚?”   “不结不行。”   “我爸和你爸逼你了?”   “怎么说话呢,你这孩子。”谢舒宁笑了,在窗外越来越冷的风里,笑容似乎有些皲裂,她不动声色地收起来。   两个人,在那边靠着,一人一边,很久都没有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028   028   清石整理好东西,和领班的打了招呼,提前一个小时离开。她从会所后面走,到西街的公园门口等公交。   刚刚到站,有人从对面的街道横穿过来。过往车辆开得很急,她的心提起来,可是楚嘉越丝毫不顾,径直走过来,眼睛不看一下,脚步不停一刻。隔着来往的车流,沈清石和他对视着,他也不躲,冷冷地看着她。清石认命地点点头,扔下手里的包裹朝他的方向走来。   嘉越骤然停下了脚步。   他不乱闯,她也就不走。   两个人,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对方。   红灯了,车辆少了很多,嘉越要过来,沈清石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他不动了,她才一步一步走过去。   她走到他面前,还是面无表情。   “你……”   话没说完,她直接给了他一个耳光。   嘉越捂着被打的半边脸,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沈清石不闪不避,让他看,毫不避讳地让他看。她的声音一样冷:“想死是不是?想死别在大街上,开车的人多无辜?要死死家里去,楚嘉越,你就这点出息!”   “是是是,我就是这么没用!”他的声音扬起来,“不然你会对我不理不睬?你宁愿到这里低三下四给人甩脸子,你也不愿意接受我!”   沈清石说:“这就是一份工作,我拿钱,给人打工,没什么低三下四的。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无聊,一个小时点5杯水。”   “你这样说是怪我了?”   “怎么我说的不对?”   楚嘉越看着她,没有出声。   春寒料峭,不少行人还穿着冬天的大衣。他注意到她只穿了件衬衫和一件线衫,衣服下的身体很单薄,嘴唇也冻地有点发紫。   “我们去车里说。”他要去拉她的手,她避开了,先他一步走到路边。他停了停,捏了捏手心,深吸一口气,跟在她身后慢慢走过去。   车里有暖气,冷热一交替,沈清石打了一个喷嚏。   “你感冒了?”楚嘉越问她。   “没有。”   车里的气温渐渐升高,玻璃上凝结了一层水汽。嘉越看着看着,隔着这一层,隐约可以看到外面车辆和行人模糊的轮廓。   “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工作?”他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她沉默了会儿,无所谓地说:“缺钱呗。”   嘉越转头看着她,抓住她的手:“你认真一点,我没和你开玩笑。”   清石也抬头看他。   车子停在路边,梧桐树的阴影里,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打在玻璃窗里,滴答滴答响,还有树叶,冬季还没落尽的,现在掉下来,黏在车窗上。   嘉越的脸在阴影里半明半寐,他握着她的手一刻也没有放松。这一刻,清石知道他是紧张的。因为他握着她的那只手,在微微发抖。他哥哥楚家航说过,他是一个小火人,恒温37°,但是这个男孩子现在手心很冷,沾着一层湿哒哒的汗。   他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想,这是她的错误。   “你不要这样,嘉越。”   她挣脱了他的手,反过来,轻轻地盖在他的手背上。他微微一怔,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沈清石没有看他,她看着被雨水打湿了的玻璃窗,上面是斑斑驳驳的水迹。   这样的沉默让他感到压抑,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你说,你为什么要在这里打工?”   “我说过了,赚钱而已。”   嘉越说:“赚钱不能去别的地方?你在这里,只是当服务生吗?”   沈清石转过头来,面向他,拂了一下头发。她看着他,微微挑眉:“你想说什么?你以为我是□□吗?楚嘉越,不是每个人都像你和你哥哥一样,一生出来就衣食无忧。”   他哑口无言。   沈清石收回了自己的手,插入口袋里。   这时他说,语气几乎是恳求的:“你不要去那里上班了,那和一般的地方不一样,碰到一些不能惹的人,你根本没有办法。”   “我知道。”现在不就惹不起吗。   “你答应了?”   她点点头,本来就打算要辞职了。   他的脸上有了一丝放松的表情,但是她接下来的话让他的心重新沉下去:“我会去别的地方工作。”   “别的地方?”他的声音又高起来,“你要去哪里?这么晚了,你还要在外面工作?”   “你老是说我。”沈清石看看他,笑了,“你呢,大半夜的不回家,在外面干什么?”   嘉越说:“我陪我姐姐来。”   “你还是学生呢。”   “你不要岔开话题。”   沈清石滞了一下,仰起脸来,慢慢地,慢慢地,她看着他笑了:“不是应该我管你吗?嗳,怎么现在反过来了?”   他没说话。   清石仍是笑:“你啊——”她抬起的手在半空中挥了一下,戛然而止,仿佛一时想不到用什么词来形容。她只能说:“我都不知道拿你怎么办才好。”   “你晚上别出去打工。”   他固执而孩子气的话让她禁不住发笑。沈清石说:“你还讲不讲道理了?”   “你别出去打工。”   败给他了。   沈清石缓慢而坚定地摇着头,有些轻蔑地看着他:“我不去打工,就我那点工资,等着坐吃山空啊?还是你养我,啊?”   本来是句玩笑话,谁知道,他竟然认真地点了点头:“那就我养你好了。”   “你养我?”清石觉得更加荒诞,“楚嘉越,我和你说。那不是你养我,是拿你爸妈的钱养我,你心里安心吗?我能舒坦?”   “说来说去,你就是嫌我年纪小。”他懊恼地踢了一下车座。   “你要说是这样,那就是吧。”她抬手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对他说“再见”,手搭在门把上准备开门。开门的前一刻,他按住了的肩膀,往自己这里带了一下,她没稳住,整个人都摔进他怀里。   “你干什么?”   “没干什么。”他看着她,脸很安静。   第一次被他按住是她上一次发烧在寝室休息,那时候浑身无力,不能准确判断。现在才觉得他手里有股超出寻常的蛮横的力量,拽地她手腕疼,无法挣脱。   “楚嘉越,你松手。”   他低下头,没有理会她,似乎要亲吻她的嘴唇。   她马上把头别开,他吻偏了,印在她左边的脸颊上。沈清石只觉得那半边脸上有一种濡湿的触感,唇是冷的,软的,但是他的气息温热。渐渐的,那边脸不由自主地发热起来。   他抬起脸来,换了方向,又低下来,不吻到她的嘴唇就不甘心。   车里的空间就这么点大小,左右躲不过去了,她干脆不躲了,冷冷地看着他。而他,终于和她的两片嘴唇重合在一起,鼻尖贴着鼻尖,他的舌头伸进来,有些生涩地搅动。   她不反抗,他反而不自在,渐渐的,自己离开了她的唇。   沈清石从旁边望着他,他望着窗外,一个人生着闷气。   她冷笑出声:“便宜也占了,还不高兴啊?”   楚嘉越没回头:“你不认真。”   沈清石:“你想我怎么认真啊?你会接吻吗?”   他被气到了,转过头按住她的肩膀:“那刚刚是什么?”   “刚刚?”她扬起嘴角想了想,似乎是回忆,“一块果冻塞进我嘴巴,滑了一圈又溜了出去,还能怎么?”   他气得发抖:“果冻?我就是区区一果冻?”   “说实话,没啥区别。”   “你这女人——”他想发泄,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目光瞪着她,像是要把她灼烧出一个洞来。清石轻轻地笑起来:“这样倒可爱一点了。”   “可爱?”他不乐意,“你还是把我当小孩。”   “你不是吗?”   嘉越仔仔细细地盯着她清理的面孔看,他觉得她就像在一层迷雾里,半真半假,若即若离的,仿佛有一只小爪子在他心尖上抓了一把,然后又马上离开,弄得他不上不下。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说,“别耍我了好不好?”   沈清石坐起来,背对着他,脸上的笑容淡了。她顺了一下头发,一时有些沉默,事实上,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嘉越踩住油门,扭转方向盘,汽车飞一般上了公路。   他们一路无话。   那天晚上,二人爬围墙进的宿舍。在老地方,晾衣架林立的教师宿舍楼下,她快离开了,他忽然叫住她。   回头,楚嘉越站在围墙底下,脸上,有月光和树叶的影子,隐隐绰绰地晃动。他说话带着点卷舌音,带着那么点京味儿,但是表达的意思非常清晰:“我照你说的做了,成绩、目标,我都有了,你为什么还不愿意?   你说,你是不是耍着我玩呢?”   他一步一步逼近,转眼到她面前了。两人身高差距大,她只能努力仰起脑袋来看他。就在她抬头的那一瞬,他低头含住她的嘴唇,双手捧着她的脸。   这算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不比之前那么仓促和彷徨。这个男孩子,已经学会了活学活用。清石在分开的时候看着他,难以说清盘桓在心里的这种异样情绪。眼前这个,是年轻的男孩子,有英俊的面孔,蓬勃的朝气,有时候会热烈地让她难以呼吸。   这像一道警戒线,前面是悬崖,他是开在悬崖上的一朵花,虽然美丽,但是如果伸手要摘取,可能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她的话不多,心里却总是喜欢多思考一层。这个礼拜,年轻的语文老师已经深刻地感觉到了危机与不安。这个学生,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四月的清明节,她请了星期五的假,连着周六周七凑足三天,乘了三个小时的大巴回到桐乡老家。   作者有话要说:   ☆、029   029   三月份,楚嘉越在忙一模的靠前复习。心中定了目标以后,他把想法告诉了父母,两位老人家在电话里深表安慰。距离上一次父亲出访法兰克福结束已经三个月,但是此刻他远赴摩洛哥,抽不出空见上一面,只在电话里鼓励一二;母亲身在首都,又要开什么“五个一”“四个二”之类的什么什么领导会议,赶不过来,联系了外交部的熟人,说是先带他见见世面,熟悉熟悉。   嘉航最近政绩出色,隐隐有擢升的趋势,留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偌大一间房子,只有他一个人住。   反正他俩不对付,他想,他不来更好。   他一个人安静得过日子,过几日又到姑姑家去了。姑姑家很热闹,姑父、小姨、堂妹全都在,围着桌子大家一起包饺子。   他一个人吃了二十五只,还要再拿,姑姑用筷子敲他的手背:“撑死你啊,吃这么多,胃不难受吗?”   他嘴里塞着一只,手里还抓了两只,含糊着:“好吃。”   “小畜生。”姑姑笑骂。   四月初,天气渐渐回暖,校园里万木逢春,一派欣欣向荣。   母亲说的那位朋友终于想起他这个小辈,本着意思意思的心态,这个礼拜还是打到家里来。接电话的是保姆刘阿姨,在客厅的地方叫他。   “月亮,电话。”   真是的,都这么大了,一个个都把他当小孩。   他过去接电话,听声音,是个大叔,先甜甜地叫上一声“叔叔”。对方开心了,越好见面的时间,还说要派秘书来接他,他连忙拒绝,说地方不远。   第二日在新城国际见面,一起吃了顿饭,这位大叔和他聊着家常。嘉越应付了几句,感觉对方只是说些闲话,也没有把这差事太放心上。他百无聊赖地喝杯子里的果汁,心思已经飞到很远的地方。   后来去射击场练习射箭,碰到同在国际局的同事,大叔上去打招呼。对方一行三人,态度不冷不热。   “这么大项目,你们要一下子吃下去,我看困难吧。我也实地走过,城西靠海,地位偏远,交通不便利。”这位大叔说。   “这个就不麻烦您劳神了。”对方说,“我自己有买家,出得起价格。”   “代价不小吧。”大叔说。   对方仍是淡淡的,一副鼻孔朝天的做派。他们这样的官,大到不同部门,小到同一个处室,各有派系,官职大小不能决定什么,这边矮一头,上边有人罩着。大叔恨得牙痒痒,可对方上头的人得罪不起,奈何他们不得。   嘉越这个时候开口说:“漯河垃圾场改建,新址就选在城南临海绿化项目附近。”   四个人都看向他,惊疑不定。   他在白线外拉开满弓,瞄准了,骤然放手。   “嗖”的一声,直中靶心,尾端还在空气里剧烈颤动。   “消息可是真?”有人耐不住问。   是真是假,他也不清楚,只依约听嘉航说过,他在国土局颇有人脉。他们是赚是赔,也和他没有关系。嘉越笑了笑,放出第二箭,仍是直中靶心。身边几人加入了新的讨论,因为局势变化,此刻好似朋友一般体己,对他更是态度殷勤。   他射出第三支箭,渐渐觉得疲累,身心都有,回头和那大叔说想先离开。大叔请他稍等,费了一点功夫和那三人谈妥。出来时,脸上带着喜悦。   “嘉越,这次可是多亏你。”他把一个小信封递给他。   “都多大了,我还收这个?”他苦笑,不过也没怎么推辞。从小到大,父母怎么做的,他依样画葫芦。数额太大有风险,绝对不收,这种小金额的,哪怕是为了维系日后彼此的情谊,也不能太推辞。太驳人面子,在这个圈子里就成了孤家寡人,混不下去。   他原本以为也就个几千块,但是那天,被那老头摆了一道。里面不是现金,而是一颗小小的钻石。   回家的路上,他给远在北京的母亲拨了一个电话。   她刚刚和□□说话,迟了很久才接起来。   “平常你不给我打电话,无事不登三宝殿,嘉越,你闯祸了。”   真是的,她宝贝儿子在她眼里就是个这么不省心的?枉费他给她打的这个电话。他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她,她在那边“哦”了一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帮他拿些这个案子,虽然是无意,但受得起他这个礼物。不然,你就算替我收的。”   “美得你。”   “怎么,要送女朋友?你有小女友了?我和你说,你这个年纪,还不能谈恋爱。”   他的心莫名地一突,想起某个人,她为了生活,那么晚了还出来兼职打工。电话那边一直催他,他回过神。   “你怎么了,这么久不说话?”   “没什么。”嘉越站起来,迫切地想去做一件事,“我想起来学校里还有事情,我先挂了啊。”没等她说话,他挂掉电话,穿上大衣出了门。   他回了学校,在教师宿舍楼下询问,得知清石昨天就回了老家。宿管王阿姨看着他,眼神有些隐晦,问他什么事。   嘉越随便扯了个借口说:“我要参加省级书法比赛,表格拉在她那儿了,明天要交。拜托了,请告诉我她家住在哪儿。   拜托,请务必告诉我。”   他心里想的是,要是这么直接打她电话,她肯定不理他。   作者有话要说:   ☆、030   030   他要到她家的住址,没有任何停留,马上赶到高铁站。沈老师的老家在常川更南部的一个小山村里,没有直达的高铁,只好回头绕城市半圈,在北站乘坐南下的大巴。   沿海的公路,路上是两排整齐的桦树,更远的地方,可以看到模糊的海岸线,还有海鸥、渔船,风里吹来细小而咸涩的沙。   邻座有个女生,穿得很潮,吃一包薯片,一直和他说话。他礼貌地搭两句,实在兴致缺缺,后来假装睡着,对方才不缠着了。花了大约三个半小时,他抵达目的地,在村口的货运点往村内望去。   那是群山环绕间的一处低地,路口停靠着大大小小的蓝色货车和红色小面包。可以看出,这不是个经济发达的地区。他按照地址找,天快黑的时候,还是没有找到,不由有些懊恼。   此刻,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如果找不到地方,今晚要睡哪里?难道要露宿街头吗?一方面,又有些忐忑。   他不知道她会不会欢迎他。   他在找旅馆先过一夜还是继续找沈老师家的住址之间徘徊,最后决定还是先找沈老师,不然心里不安心。他到路口望一望,希望找到一个人问路。老天总算没有太戏弄他,一个老人沿着墙根推着轮椅慢慢过来。   他过去问,给他看那张纸:“大爷,您知道这地方怎么走吗?”   老人摇着头,比划着什么,嘴里说着他听不懂的土话。   他懊丧地点点头,说“谢谢”,抬脚要离开了,走到路口,身后传来他熟悉的声音。   嘉越望过去,是一个年轻女人,帮着推老人的轮椅,微微笑着打手语,激动溢于言表,飞快地跑过去:“沈老师。”   她的声音一下子停住,借着月光,仰起脑袋看他。他屏住呼吸,她可真是美貌,这样的月光里,穿着白色的高领毛衣,围着红色的格子围巾,脸庞平静,还带着来不及收回的那一点惊愕,眼神是那么地温柔。   “楚嘉越?”她的眼睛又睁大了点,似乎有点不敢相信的样子。   他注意到她手里拎了两个黑色的大塑料袋子,沉甸甸的样。他接过来:“给我吧。”然后看看那位大爷。   “这是我爸爸。”她笑着解释。   “他……”   “哦,忘了说了,他听不见。”她给他打手势,遮在耳朵上,“不方便。”   “……”   路上,还不忘问他过来的事情。   嘉越一一解答了,看她态度还算温和,没有责怪的打算,心里紧绷的那根弦也缓了下来。   沈老师家住在巷尾,是那种老式的旧宅子,大院在前面,和屋子连在一起。房子很旧了,是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尖顶、黑瓦,墙皮有些脱落。   她给他倒了茶,扶沈父进去,后来弟弟回来,又陪着弟弟到房间里说话,辅导功课、做晚饭……等诸事毕了,天色已经很晚很晚。窗外的月亮高高地悬挂到空中,水中倒映着弯弯的牙儿。乡间的夜晚,院子里凉风阵阵。   楚嘉越坐在台阶上,四处打量这个房子,这个破败穷困的和城市迥然不同的地方,心里有一种柔然的酸涩在慢慢地流淌。   她比他大七岁,其实这不算很多。他伸出手指数了数,又数了数,还没有满两个手。但是他衣食无忧,在学校里嬉笑捣蛋,处处找她麻烦,她却为了生活四处奔波。在此之前,他甚至不知道她是怎样艰难地生活。   嘉越坐在那里,望着头顶寂寥的星空,很久都没有说话。怀里那颗钻石,一直藏着,捂着都热起来,灼烧着他。那不是她需要的,他忽然明白,她需要的不是那个。   后来沈清石出来,给他一个红色的小澡盆,又给了一壶热水,指指院子里的空地方:“毛巾是我的,已经洗过了,你将就一下吧。屋子里面有点小,你在那里洗吧。”   确实不大。   他之前饭后,上过一次厕所,宽度和长度只有他家的浴缸左右,墙面砌着那种青色的方砖,角落已经有些年久发黄,也没看到有淋浴喷头。   “好的。”他把毛巾搭在盆子里,拎着热水瓶去了院子。   沈清石在屋子里叠被褥,百叶窗外有不断的哗哗的水声。她走到窗口,今晚的月光很亮,漫漫地铺在院子里。楚嘉越背对着她,拎着桶水闷头浇下来,肩膀和头发都湿漉漉的,他的肌肉消瘦,但是结实紧绷,流畅优美。   他用她的毛巾擦着头发,擦着擦着,转过头来。清石在窗口被他看个正着,也不躲了,笑一笑,指指头发。嘉越往旁边一看,没干的发梢又滴下来水珠。   他轻轻笼在毛巾里,吸干了这点水分。   见他又看过来,清石禁不住又笑:“你看我干什么?哪儿有水,哪儿自己擦。”   他扁扁嘴,转过头,屁股对着她了。   沈清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摇着头,继续手里的活。   等他洗完进屋,她正好理完。家里只有三间房,两间小的,一间她爸爸住,一间是杂物室,她在剩下的这间中间用竹竿拦了快蓝布,让他睡另一头。嘉越看看临时搭起来的木板床,有点不以为然:“那你呢?”   “那本来是我睡的,被你占了,我就和我弟弟睡了。”   “你和他睡?”他的目光落到那个四脚朝天已经睡过去的身影,虽然只是个小学一年级的小不点,心里也那个别扭。   “去吧。”沈清石把被褥塞给他。   嘉越看着她走到另一边去了,那蓝色的帘子慢慢放下来,遮地密密实实,不让他看见了。他心里像有什么在挠一样,痒痒的,酥酥的,这个晚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后半夜,蹑手蹑脚地爬了过去。   沈清石睡得很好,背对着他,一只手还搭在那小屁孩弟弟的被子上。他心里有点不以为然,小心地给她揣下来,安放到一侧。躺上去的时候,生怕弄出一丁点声音,尽量小心,窗外刮来一阵风都要停好长一段时间。   她抱着也比想象中软,嘉越心里正窃喜,冷不防沈清石开了口:“你干嘛?”   他吓了一跳:“什么啊……”   沈清石要把他那只手扒拉开,他心里一横,干脆拽紧了不放,磕磕巴巴地说:“你早醒了是不是?”   “什么?”   “你就是早醒了。都抱了,那就多抱会儿。”   她翻了个身,黑暗里一双眼睛还是清亮,看得楚嘉越心里发憷,不自觉放松了。他懊丧地叹了口气,爬起来翻回自己的床上。   有人在他床边坐下。   嘉越不回头。   她的手落在他的头上,慢慢地揉着,他愤怒地坐起来:“你别跟哄小孩似的……”后面的话被她堵住,因为她捂住了他的嘴,食指点点熟睡的沈云。   嘉越的气势顿时弱了下来,坐在那儿,讷讷地不说话。   “谢谢你来看我。”沈清石说,“找了很久吧?”   他看她一眼,确定她没有责怪的意识,点点头:“这地方真不好找。”   “当然不好找了。”清石笑了笑,“小时候,连我自己都会迷路呢。外面的巷子一个连着一个,七拐八弯,有时候走着走着就走失了。”   “你走失过?”   “嗯。小时候有过。”她点点头,说,“幼儿园大班的时候,别的小朋友都很早就被爸爸妈妈接走了,我总是最后一个人走。我心里很不舒服,有一次一个人走了回去,然后就迷路了。我妈妈找了我一整个晚上,最后在路口的囤货口找到我。当时我和邻居的李二在玩泥巴,气得我妈回家就拿扫把抽了我一顿。我爸拦着她,我才没屁股开花。”   “你妈妈出去了吗?”他从进门开始,好像就没见过别人。   “没。”沈清石说,“她去世了。”   “……”   “三年前出的车祸。那时候,我爸爸和我妈妈一起到乡下帮人家看鱼塘,晚上回来晚了,搭了黑车,然后出了车祸。   我爸爸侥幸留了一条命,不过耳朵听不见了,腿脚也不好使了。我妈妈当场就去世了。”   嘉越下意识地揽住她的肩膀,清石诧异地回头看他,这样清淡的月光里,她眉目温和,却有股执拗的韧劲,慢慢地、慢慢地拨掉他的手。   “我没事。”   嘉越看着她姣好的侧脸,把她抱在了怀里。她心里一震,侧头看着他,嘉越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沈清石给他们做早饭,沈父和沈云吃了就出去了。清石亲自把他们送到,折返回来,嘉越坐在院子里的腊梅树下发呆。   此刻没有花开,不过还有冬天剩下的黑色的枝桠。可以预见,明年这颗树上又会结满淡色透明的小花。她走过去,踢踢他的脚丫,嘉越回过神,看到她,站起来。   “吃了吗?”   他摇摇头。   沈清石往屋内走。走到门口,回头说:“进来啊。”   他一迭声进去了。   早饭吃的稀饭和榨菜,还有南瓜和煎饼。这在以前,嘉越还不跳起来,此刻却吃得安安静静。沈清石手艺不错,南瓜甘甜糯软,煎饼很嫩,洒上香葱,嘴里都是香味。他咬一口,看看她,喝一口粥。   “怎么了?”她喝完一碗粥,发现他还在偷看她。   楚嘉越说:“我问你个事。”   “什么事啊?”沈清石轻轻地笑了笑,“你说嘛。”低头给自己添粥。   “就是那事,去年就说了的。”他支支吾吾的,态度很别扭,但就是那意思。沈清石心里发笑,抬头一笑:“去年的事你还记得呢?”   “我怎么忘?我那么努力的读书,为的是什么?沈清石,你别打马虎眼。”见她态度和善,他的胆子也肥了,“你说的,给我个机会。我知道你不讨厌我。”   “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甭管我怎么看出来的,反正就是那样。”年少的男孩子,对于自己喜欢的东西总是充满了一股执拗劲,尤其是楚嘉越这样的清傲不羁的人。很多年以后,他回想起此刻的自己,也会忍不住会心一笑。初生牛犊不怕虎,说的就是这样吧?不管不顾,只求一个说法,只要——我喜欢你就好了。   你喜不喜欢我,一定要给一个说法。   沈清石看到他眼睛里的坚定,当然,还有忐忑和羞涩。随着年纪的增长,这种东西会越来越少,因为人会长大,阅历会增加,会认识到更多更复杂的事情,总有一天,楚嘉越也会融入大人的世界,会变得从容自若。但是这一刻,她见证了他的年少,他的彷徨,他的真实。   没有一点虚假。   女人是一种非常感性的生物,即使知道前途荆棘满布,有时候也愿意飞蛾扑火。这是很难用言语来解释的,所以有时候,只要给她们一点小小的感动,一点小小的浪漫,那么摆在她前面的那些必须考虑的事情都会被她扔开。   作者有话要说:   ☆、031   031   之后的几个月,楚嘉越尝试过约会沈清石,刚开始很挫败。不过他没有放弃,渐渐的,他摸到了那么点门道。试过三四次,总有那么一次成功的。她这个人,其实也不是那么铁石心肠,不过不能一味地缠着,要会示弱,要让她心疼。   不过,她只让他牵过手,连吻都不给一个,就别说其他的了。说起来,这件事让他有点儿郁闷。林文东时常笑话他,说他没用。嘉越就拿陈舒晴的事情堵他的嘴,果然,李文东一听这个整个人都耷拉下来。不过,他也有事情拿捏他。   有一次他们在校门外说笑,林文东一个劲地顶他。嘉越不耐烦地回头,才看到沈清石出来。他石化了,然后,冲她傻笑了一下。   这事一直被林文东笑话了好久。   楚嘉越上了公交车,沈清石和他隔着好几个人,一路上,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一直到离开学校很久,他才坐过来。   “被人看到怎么办?”沈清石说。   “这么远了,不会的。”   “坐回去。”   楚嘉越只好离开,不过没有回到原来的座位上,而是在她前面的位子上坐下。他后仰着身子,佯装假寐,但是一直悄悄地和她碎碎念。   “我们去逛街好不好,像老夫老妻那样?”   “我是老了,你还小呢,连年轻都称不上。”   “你怎么老了,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最年轻最漂亮的。相信我,小老师,我这两双眼睛看人可准了,尤其是女人。”   沈清石一个“糖炒栗子”打在他头上,疼地他捂着脑袋叫起来,她自己却笑笑,帮他揉揉,他才消停了。   “我们去买东西吧。”   “买什么?”   “我想买点东西给你。”   “我没有要买的东西。”   “那就当陪我。”他不由分说拽了她下车,车也正好到站。外面正好是黄昏,夕阳下,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水泥地上,梧桐树底下。嘉越倒退着看着,一下一下数着格子,计量他们的身高差。   他说:“以后,我比你还要多出几个格子。”   “那不就两米了?吹吧你。”   逛来逛去,最后去了首饰店。   他给她选了条铂金的项链,很细的链子,一个一个的小圆环扣在一起,做工精致,前面是个小小的眼泪形状的吊坠,标价2888软妹币。   “这个好看。”他把这东西在她脖子上比划一下,对那柜台的服务人员说,“就要这个,麻烦帮我包起来。”   “我没钱买。”她白他一眼,站起来要往外面走。都顶她一个月工资了,她脑子有病才花这个闲情。   嘉越把她拉住:“干什么啊?当然是我付钱了。”   清石瞪视他:“你哪来的钱?”   “小看我?我每年收到的零用钱都是……嗳,等等我。”   出来的时候,他趁她不注意,把那条坠子扣在她的脖子上。   “好看,你皮肤白,脸蛋小,最适合戴这种细细的项链了。”   “我不要。”她伸手要解开,楚嘉越按住她的手,“就当庆祝我今年高考成功了。怎么样?要是拿下来,我就考砸了,多不吉利。”   沈清石笑了:“这也行?”   她还是觉得这链子烫手,但是拗不过他。只听得他在那得意地说:“等我以后自己赚钱了,给你买用钻石串起来的,闪瞎你的眼。”   沈清石笑岔气了。   第二次摸底考试出来,楚嘉越的成绩在年纪前十,林文东也考了前二十的好成绩。他为着这事,软磨硬泡了好几次,沈清石才答应去朝云台看他。到的时候,林文东也在,在客厅的沙发里朝他挤眉弄眼。嘉越一直拧他的胳膊,都要要把他盯出一个洞来了,林文东才不情不愿地回了房间。   “生日快乐。”他扑过来抱她。   沈清石没躲。   “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陈老师告诉我的。”   “陈舒晴会告诉你?”沈清石觉得诧异,不由笑了笑,侧身让开他,“她对你还挺好的嘛。”   “姐姐对弟弟那种好。”他忙说。   沈清石失笑:“我也没说什么啊。她是什么人,我比你了解她。”   嘉越不说话了。   沈清石在沙发里看他。   他微微低着头,眉毛弯弯地垂着,很温柔,又有点哀怨的情绪。她心里莫名地柔软下来,但是她不想表现在脸上,只是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说:“别闹了,嘉越。”   他不说话。   “楚嘉越!”   “我饿了。”嘉越说,挫败地看着她,打蛇打七寸,这个女人算是彻彻底底地拿捏住他了。   他们在客厅里席地而坐,边吃边喝,也没叫林文东。嘉越喝了两瓶白酒,沈清石不让他喝了。他摇摇晃晃地靠过来,头枕在她的肩膀上:“我们能不能……”他翻过来,往她怀里钻,清石被他顶到沙发上,笑出声来,捉住他不安分的手。   “别闹了。”   “你让不让嘛?”   清石顿了顿,觉得他话里有话:“什么‘让不让’?”   “那事啊。”他眼神飘忽,不敢睁眼面对她。沈清石说:“看着我。”嘉越只好看她,但是,仍不敢正视。   这个年纪的小男生,聚众看看黄片还可以,真要真枪实弹,又怯场了。但是,他的眼神,又着实透着点渴望,带着点试探。   他说:“你说让不让嘛?”   “那还用说嘛。”沈清石瞪他一眼,放开他,“当然不行。”   “为什么啊?”他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双手托腮,哀怨地看着她。沈清石笑了,趁他不备扯住他的耳朵,嘉越一迭声叫痛,她才罢手。   “知道为什么拧你吗?”   楚嘉越捂着那红肿的一块摇头,还老大不乐意的。   沈清石说:“你还小,少想这些有的没的。等你毕业了……”   “我毕业了就可以吗?”他又笑嘻嘻地凑过来,手伸进她的裙子里。沈清石一把甩开他的手:“又不老实啊。你现在毕业了吗?你几岁了啊。”   “好好好。”他嘴里应着,趁她不备又在她胸上狠狠摸了一把,说“软的”,笑着躲进房间了。沈清石抓了颗苹果扔过去。   就这德性,还要当外交官?   后来他们出去玩,到临近的公园。有外国来的先生在此地表演魔术,小丑和天鹅给他做助手。他笑着展示手里的白布,拢在手里,再一次抽出时,一簇花端正地合在掌心。   四周一片雷鸣般的掌声。   清石看得也稀奇,忍不住伸手鼓掌。   “雕虫小技。”楚嘉越在旁边哼哼唧唧,很不满的样子。   清石瞪他一眼:“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状元。”   “也看入不入流。”   “那这不入流的小玩意,你会吗?”   “有什么难的,一学就会?”   说着他站起来,真的朝那位外国魔术师走过去。沈清石连忙拉住这个自高自大又任性的家伙,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她威胁:“你给我安分点,不然马上滚回去。”   他闷不做声了。   “好啦好啦。”她哄道。   他不理他。   “乖啦,旺财。”她笑眯眯地摸他的头。   他霍然转身,凶神恶煞的样子:“谁是旺财?”   “叫两声姐姐听听。”她“咯咯”地笑起来,嘉越脸色铁青。   这时外国魔术师过来,弯腰伸出手,作出一个“请”的手势。清石依约站起来,用英语问:“贵干?”   他摇摇头,说出一口她听不懂的鸟语。   清石拧着眉。   嘉越在那凉凉地回了一句。清石惊讶地回头看他,发现他俩说的是一样语调的鸟语,他还把这老外的语气学了个七七八八。   那老外格外热情,他乡遇故知的似的,拉着他东拉西扯。清石根本听不懂,就在那干站着,楚嘉越一脸不耐烦,奈何此人居然看不出来。实在招架不住了,站起来走到沈清石身边说:“他要表演一个魔术,想请你帮忙。”   “好啊。”   嘉越一听脸就黑了。   不过到底没扭过她。   老外表演的是“大变活人”,抬手请沈清石进入一个塑料合成的长方形大盒子,再一次打开时,沈清石人已经不在那儿了。老外把盒子抬起来,四周没有,底下也没有。一个大活人,真就这么不见了。   四周掌声雷雷。   楚嘉越冲上去揪住他的衣领,二话不说一个左勾拳打过去,然后源源不断的拳打脚踢。四周人都吓坏了,纷纷四散。沈清石从旁边的草丛里跑过来阻止时,那老外都进气多出气少了。最后把人送进医院,一个下午,她没给楚嘉越好脸色。   “我这不情急吗?谁知道他把你怎么样了,也不事先说一声。”回家的路上,他跟她抱不平。   “那你就随便打人?看看你把人家打成什么样了?”   “你喜欢上他了是不?”他哼哼几声,“我看你就是看上他了。丫的,两撇小胡子,贼眉鼠目,那么丑你也能看上?”   “哪儿跟哪儿啊?”   “从进公园开始,丫的洋鬼子就一直朝你放电!”   “行啊,楚嘉越,脏话挺顺口的啊。”她说,“强词夺理谁也比不上你啊。”   “谁强词夺理了,我说的是事实。”   “你还不认错?”   “错了才要认错,我猜没错!”   ……   吵吵嚷嚷的,从路上一直吵到车上。楚嘉越气呼呼地踩住油门,车子正要驶出,外面有人拍拍车窗。   作者有话要说:   ☆、032   032   来人是秦公子,车窗降下后,笑着和他打招呼,然后目光定在沈清石身上:“这位漂亮的小姐是……”   嘉越不知道怎么回答,回头看看她,看到她眼睛里的闪动后,改口道:“……朋友。”   “怎么那么眼熟呢。”秦公子笑了笑,“一起吃个饭?”   “好啊。”   车子停在路口,他们在一家西餐厅入座。秦公子完后把单子给她,沈清石一直看,没有抬头。后来嘉越离座去了一次厕所,秦公子给她倒了一杯水。   “怎么这么巧,我最近去会所都没看到你。听应欢说,你辞职了。”   “是啊。”沈清石说,“我辞职了。”   “这是什么原因?”   “不想干了呗。”她自知说得意气了,抬头看看他,对方在微笑,很包容的样子,但是自命风流的样很让人讨厌。她板起面孔说:“就是不干了。”   “可惜了。”此人用无伤大雅的语气说,“我最喜欢点你送酒。”   “……”   “你和她们不一样,我约你六次,你一次都不肯,给你小费倒是收的心安理得。”   她被他说得脸一红。   秦公子笑了,一双凤眼望着她:“我知道你和她们不一样,我后来不是不给钱了。我送你礼物,想和你做朋友,结果你也不愿意。”   “我说。”秦公子好笑地和她说,身子微微前倾,点了点桌面,“你怎么跟了楚家老二啊?他比你我小那么多,还在上学吧?他每个月能给你多少?”   沈清石失笑。   这人喜欢用金钱来衡量人。以往身在职位,她还乐得和他周旋一二。   “我们就是朋友。”沈清石喝水,“您说到哪儿去了啊。”   “朋友?”秦公子笑笑,“朋友好啊,我跟楚二也是朋友,大家一起玩嘛。你别躲着我就成。”   “我什么时候躲过您?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   “你都是嘴里说的好听。”   秦公子的目光在别的地方,四处看着,沈清石却觉得他的注意力一直在自己身上,浑身不自在,嘴角的笑容也淡了,放在桌子底下的手捏着,慢慢沁出一层汗。   秦公子从随身的烟盒里拨出一根烟,有女招待过来,义正言辞地说:“先生,对不起,这里不能抽烟。”   他后仰着脑袋笑了笑,扬手弹了一下烟头:“麻烦您,和值班的经理说一声。我有病,一刻都离不了烟。”   “您不能这样。”服务员努力作出要秉公办理的样子,但是一双眼睛,滴溜溜在他身上乱转,冒着红心。   沈清石无语。   有必要这么夸张?   不过是一副好皮囊,还有那身光鲜亮丽的行头。掰开了外皮说里子,那就是斯文败类。在会所那会儿,这人是典型的豪客,一掷千金,不过私生活混乱,没个定性,一双桃花眼到处放电,处处留情。   后来连值班经理都引来了,低头作揖、谦恭地道歉,把那女招待训斥地头一直往下低。   仗势欺人的戏码,沈清石没兴趣看,低头喝自己的水。   “行了行了,人家小姑娘都哭了。”秦公子挥挥手让他们下去。   值班经理如蒙大赦,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好威风啊。”沈清石不无嘲讽地说。   “你不用这样说。”秦公子将烟抵在烟灰缸上,弹一下手指,“青青,难道楚家老二就不是这样了?我也没干什么,不过规则就是这样。下面人见了上面人,心里害怕,我们阻止不了。”   是这个理儿。   他们是“上面人”,她就是这个“下面人”。   秦公子看着她的目光,依然温和。   “我托应欢要你的电话,她支支吾吾就是不告诉我。她也实在是仗义,都差点被炒鱿鱼了,还藏着掖着。我说要给她介绍大客户,也不松口,软硬不吃。”   沈清石低着头,慢慢地喝水。   秦公子说:“我就这么可怕,需要你这样小心翼翼地防范?”   “……”   “你不想连累你的好姐妹吧?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青青,我觉得你不是那种罔顾别人死活的人。”   “你觉得我不是那样的人,那你觉得我是怎么样的人?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她拿起茶杯,扬手砸到墙上,声音清脆,四分五裂。   服务生紧张地敲门进来,询问缘由。   秦公子说“没事”,挥挥手让他们出去。   “脾气怎么这么大呢?”他走过来,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撩起她的一绺发丝,慢慢地缠在指尖上,“我说你脾气怎么这么大呢?原来在会所那会儿,笑脸迎人,端庄得体的,原来骨子里是座活火山啊。”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她冷笑。   “不说这个,扫兴。我和你说的提议,你觉得怎么样?”秦公子爱怜地抚弄她的头发,他在她头顶说,“青青啊,你这头秀发,还是那么美。我见过的女人也不少了,但是我没见过别的女人、有比你更好看的头发。”   “那您见过的人可算不上多。”   “你何必妄自菲薄。”   她忍不住又笑出来:“秦公子,秦大少爷,您别逗我了,说明白点吧,您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你不知道啊?”   “知道知道。”她慢慢站起来,端起一杯水,这次没客气,直接泼到他脸上。头也不回,她走出去,顺便把门甩上。   沈清石在走廊上遇到回来的楚嘉越。他拉住她的衣袖,问她要去哪儿。   清石平了平心跳,再抬头,努力不露出痕迹。   “我忽然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你和秦公子吃吧。”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们吃吧。”   她挣开了他的手,离开,没有等他回应。   这一刻,她是那么明确地认识到沈清石和楚嘉越之间的差距,那是除却年龄和身份之外的距离。在她得意忘形、糊涂懵懂的时候,秦公子出来,适当地给了她当头一棒,让她认清了现实,认清了自己所处的位置。   之后的日子,她有意无意规避着楚嘉越,说到底,自己心里也迷惑,对前路的迷茫,对自己归属的困顿,以及,得失的思量。   而一个礼拜后秦公子的再次出现,更是加深了这种考虑。   下班了,同事们都走了,她收拾东西离开学校。等车的时候,有豪华的私家车开过来。   车窗下来,秦公子在里面对她打招呼。   沈清石看四周没有旁人,走过去,坐上他的车。车子开离学校周围,四周的景物有点陌生,她跟他说:“去承德。”   等到了目的地,秦公子说:“你不怕我拐了你啊?”   沈清石下车,拍上车门,弯腰贴近了车窗口:“你知道我在这里教书了,所以过来?我人也出来了,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你有什么话就快说。”   “青青啊青青。”他似乎是想笑。   她板着面孔说,“你别这么叫我。”   “好好。”   “你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也说了,我的目的很明确啊。”   “那就没什么好说了。”沈清石说,斜眼盯着他,冷笑了一声,“我告诉你,没可能,你别缠着我,也别想威胁我。你要开心,尽管去学校说,就说我勾引学生,败坏师德,你尽管去好了。全天下的人知道了我都不在乎!”   秦公子在车里愣怔了一下,好像第一天认识她一样。   她转身走了,秦公子停好车跟在她身后。沈清石回头看了看,也懒得理他。承德是旧小区,大多是二手的出租房,过道里很狭隘,楼梯也很窄,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踩空。   沈清石摸了老半天摸出钥匙,要开门了,楼道里的灯倏忽亮起来。   她有短暂的失明。   楚嘉越站在不远的过道里,看着她,准确地说,看着他们两个人。他走过来,沈清石动了动嘴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你躲着我,就因为他?”   被点名,秦公子皱了皱眉:“嘉越,你说话别这么……”   “你闭嘴!”   秦公子也来了火气,想要上前,沈清石拦住他,对他说:“你先走。”   秦公子还想说什么,沈清石说:“你走。”   最后只剩他们两个人了,沈清石让他进屋。这是四十平米的小屋子,但是干净整洁,只是常年无人居住,空气里散发着难闻的霉味。嘉越在客厅了坐了片刻,忍不住皱皱鼻子。   清石端着热水从厨房过来,递给他。   “不好意思,我也搬来这里没多久。”   “你不在学校宿舍住了?”   “嗯,一个人自在些。”   “你躲我?”   她没有马上回答。隔着氤氲的水雾,这个女人的脸朦胧地看不清,隐约只有一圈婉转的轮廓,嘉越却觉得她是冷淡的,在水汽的另一头冷眼看着他的焦躁。这个认知让他无端地惶恐起来,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嘉越,你是一个好孩子,乖巧、懂事、可爱,我很高兴认识了你。和你在一起,我每天都很快乐。但是,我也很忐忑,我担心有一天被人知道,然后名誉扫地。”   “……”   “我自己是无所谓,我担心我爸爸和我弟弟,我不想他们以后遭人白眼。还有,我爸爸不止腿脚不好,他的心脏也有问题。”   “……”   “当然,这些都是客观原因。就我个人来说,我们并不适合。我只是一个穷老师,没有高的学历,没有背景,也没有钱。我们差太多了,就算你以后毕业,我们也不太可能在一起。现在分开,好过以后痛苦。”   “……”   “楚嘉越,我们分手吧。”   她说,楚嘉越,我们分手吧。   他的脑子里轰隆隆作响,能听清的只有这么一句话。   的确,他们之间存在太多太多的分歧,太多太多的难题。但是,他们在一起的快乐和理解呢?说好的一起面对呢?现在这个女人要独自撒手。   他听她说她的父亲、她的弟弟、她的名誉、她的地位,她种种的顾虑,说她是那么地不得已,却没有听到一句她对他们过往的眷恋。   她怎么能说得这么面不改色,波澜不惊?   如果他也能像她一样冷酷无情,他愿意这一刻就和她一起去死……当他抬头看她的时候,最终留下眼泪,从眼眶里不断地涌出来。   沈清石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地拍他的后背。   作者有话要说:   ☆、033   033   楚嘉越离开的那天晚上,在楼上往上面望了望。沈老师住在四楼,在他出门的时候,灯就熄了。他站在那里很近,直到旁边有人凉凉地说:“别看了。”   他回头一看,是在路边抽烟的秦公子。   原来他还没有走。   “我现在心情不好,你别来惹我。”   “怎么,被甩了?”秦公子看起来心情很好,嗤笑道,“迟早的事,我第一次看到你们在一起就猜到了。你这样的,玩玩还可以,难道还长久不成?”   楚嘉越走过去。   秦公子站直了身体:“干什么?”   回答他的是狠狠一记左勾拳。   “靠,楚嘉越你疯了,还真打啊?”   “……”   “还打?我还手了!”   “……”   ……   沈清石接到通知就赶到了医院,然后在急诊室外面碰见了楚嘉越的哥哥楚家航。她来不及问候,狼狈地赶到门口。   急诊室上面的红灯一闪一闪,揪着她的心。   嘉航说:“到了这个地步,我觉得有些话必须要说清楚。”他说,“请你离开我弟弟。”   “……”   “沈老师。”他微微鞠躬,弄得她一怔。只见楚嘉越从衣兜里拿出支票,垫在掌心上签署:“你不要觉得我咄咄逼人,错了就要修正。不然让我爸爸知道,让嘉越妈妈知道,这件事就不可能这么善了了。我们是什么样的家庭,想必你心里有数。相识一场,我不希望你输得一败涂地,到头来一无所有。”   “谢谢。”她把那张支票放在手里看了看,数额不菲。表面上是外经贸厅高官,暗地里呢?他也有自己的生意吧?应该说他们这样的人,和他们那个层次的人打交道,赚她不敢奢望、不敢想象的大钱。   而她,是一粒小小的沙尘。   她把支票折起来,还给他:“我会记住您的话,但是,我不需要。”   嘉航看着她,又看看她,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   楚嘉越后半夜就脱离危险了,全身上下多处骨折,躺在医院里。他家里人到底知道了这件事,父母都从外地赶回。   嘉航只好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   他知道,就算他不说,这两人心里也如明镜一般。他现在是一处之长了,在实干部门任要职,但是和父亲对上,依然是小孩,他没有一点胜算。他知道本分,不做太过过分的事情,所以他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嘉越,实在是太嫩了。   这几天,家里都是低气压。   午饭的时候,柯振卿旁敲侧击地说起这件事,嘉越一跃而起,把面前的盘子扫到了地上:“您不用拐弯抹角的,都知道了吧?实话说了吧,我不会和她分手的,你们别想逼我!”   父亲霍然站起,面色铁青:“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知道她是谁?她是你老师。你知道你现在几岁吗?早恋,恋师,你让我和你妈的脸往哪儿搁?”   他大声说:“我丢我自己的脸,不用你们管!”   话音未落,脸上遭到重击。天旋地转,嘉越摔倒在地,脸上火辣辣的疼,仿佛皮肉都不是他的了。可见父亲下手之重,可见他有多么生气。   从小到大,他没这么打过他。以前,他都是看嘉航挨打的,自己在旁边窃喜,但是哥哥从来没有求饶过。他以前不明白,现在明白了,有些事情,根本不能妥协。   他仰起头来看他。   父亲已经不再年轻,他的鬓角有了白发,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常年和各路领导打交道,他身上有一种不言而喻的气势。   但是他不能退缩,他讨厌他这样把他当做小孩子,这样独断专行。   “我喜欢我,我不会和她分手的!”   说完,脸上又挨了一巴掌。父亲蹲在他面前,一字一句:“你再说一遍!”   “我不会和她分开!”   “嘉越!”说话的是母亲,她姣好的妆容有些乱,低头顺了一下发丝,动作优雅,“你爸爸快进□□常委了,你能不能懂事一点,别给他添乱?我们这样的家庭,在外是要面子的。你和那样的女人不清不楚,传出去我和你爸爸还怎么工作?”   她站起来,给父亲抚背顺气:“孩子还小,光打能打出什么?你先回房,剩下的我会和他慢慢说。”   父亲脸色稍霁,但是余怒未消,沉着脸离开。   母亲走过去,把他扶起来,又给他倒水,一面吩咐张嫂准备医药。她一边给他上药,一边语重心长地规劝。   “你听你爸爸的没有错。就算你想谈恋爱,那也得毕业以后。你看看我们家,你爷爷现在隐退了,只在政协挂个虚职,你大伯也快退到二线,这两年变动那么大,我们家在军界的影响力也大不如前了。你爸爸多忙啊?要管那么一大帮人,自己又要外访,每天到半夜还不能睡觉。可你呢?还尽给他添乱,他能不生气吗?”   嘉越不说话。   父亲和母亲,从来一硬一软,但是目的是一样的。虽然这几年他们见面次数不多,分属他地,感情也不见得融洽,但在这种大事上,他们总是站在统一战线。   她抚摸着他的头发,叹了一口气:“你看看你哥哥,以前不是经常和你爸爸对着干,现在还不是老老实实的?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和你哥哥一样懂事了。”   “……”   她又说:“等你和他一样打,想怎么玩我们都不会管。但是现在,你还小,可不能干混账事啊。真弄出大乱子,你让我们怎么办?依你爸爸的个性,你觉得那个女人会有好果子吃?”   他心中一凛,觉得有寒气从脚底不断地升起。   从那之后,他不再提沈清石了。不过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不和别人见面,不说话。看他这样,柯振卿干脆给他请了假,出来走廊的时候摇着头说“作孽”。后来,姑姑楚华菱都来了,问她事情的原委。   柯振卿约了她在会所里剥着瓜子听着戏,慢慢地告诉她。   楚华菱听了之后脸色脸色难看地像锅底,咬着牙说:“怎么会有这么下贱的女人?她给嘉越灌了什么迷魂汤啊?”   “不知道。”柯振卿疲惫地摇着头,用纸巾压压嘴巴,“你说,我们这是做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一个儿子。”   “不关你的事,嫂子,照我说,这种女人,就该给她点颜色看看。”   对于楚嘉越的受伤,清石心里很内疚。但是,这件事没有平息,另一件事情便接踵而来。月末的前一天,梁主任把她叫到了教学办。她以为是关于任课调遣的,欣然去了。不过,等待她的远远不是这样。   辅导员也在,还有几个平日里相熟的领导,甚至是教育部的某某高层。大家围成一圈,各就各位,像一个小型的会议,即将进行对她的审判。   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她不过一个中文系本科毕业的小小老师而已。   事到如今,她已经猜到了几分。这样的事情,她做梦都吓醒过,临到头了,反而不怕了。上前对他们一一鞠躬,道安。   “小沈,知道我叫你来是什么事情吗?”主任的脸色很难看,有点痛心疾首。   他一直对她寄予厚望。   沈清石心里也有些许愧疚。她点点头,对他颔首:“是的,我知道。”   主任把一份检举信给她看,她也打开看了。上面字迹工整,措辞严厉,锋利的笔锋扑面而来,压得她不能呼吸。尾款署名姓楚,一个女人的名字,飞扬跋扈。这小小的一封信,把他们学校的领导老师全都骂进去了,但是在座的没有一个人敢露出不满的神色,反而诚惶诚恐。   她想,此人应该是楚嘉越的亲友。他父母那样的大人物,不屑于做这样的事情,只派了别人来,就足以让她名声扫地,在这一行混不下去。   “我会辞职的,主任,对不起。”她再一次道歉。   事情已经注定,多说无益,她也不想在这里被别人看笑话。   “小沈啊,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呢?”梁主任叹着气,旁边一个理着平头的领导冷笑着讽刺道,“这才来半年呢,看人家学生长得漂亮,就这么耐不住了?要是留你在这里多几年,还有家长敢把学生送到我们学校吗?”   “是啊。”秃着头的另一个领导说,“这么耐不住就别做老师啊。真是作孽,一粒屎坏了一锅粥,当初怎么就选了你?丢人丢到这种程度,我都替你燥得慌。”   “就是就是。要是还有别的家长来举报,咱们学校真要关门大吉了!”   ……   沈清石默默承受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最后开口打断的反而是那位教育部来的领导:“好了好了,年轻人犯错,也在情理之中。谁这辈子没个糊涂的时候。”   下面的一帮人唯唯诺诺,纷纷称是,也没人继续训话了。   后来,她收拾东西离开,在楼下碰到此人。他走过来,和她一起过林荫道过。他和她说,他是嘉越父亲很久以前的同事,当时一起进的宣传部,后来嘉越的父亲高升,转到外交部任职,他则转到教育部。嘉越的父亲青云直上,短短几十年,已经是中央的干部了,他还在教育部的二三线徘徊,不过他不后悔。大家见面,关系也一如既往地好。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和她说这些,所以不轻易开口。   “嘉越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这次我也是碰巧没事,所以过来掺一下这浑水,看看他嘴里的女老师是什么样子?”   “妲己再世,还是妹喜附体?”她自己先笑了。遭遇这样的变故,她很庆幸自己还能笑得出来。   这位领导也笑了,拍拍她的肩膀。   她停下来。   “你这孩子,哎……大概是旁观者清吧。”他没有说得太明白,只是看在她,沉吟道,“你是真的喜欢嘉越?”   对于此人,她没必要说假话。   “是的,我很喜欢他。”他给她黑暗沉闷的生活带来欢乐和笑意,虽然时间短暂。   “但愿你以后都记得自己今天说过的话。老头我有一句话赠你——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你不做这个,还可以做别的。嘉越这孩子,是一个拗性子。”   高考结束后,辗转到了六月末。全国各地,家长和学生都在紧张地查询成绩,楚嘉越却显得清闲自在。他也不闹了,这几天安安分分地呆在家里。柯振卿看了他几天,也渐渐放松了警惕。   楚嘉越的成绩出来,是一个意料不到的好成绩。他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外语学校,三个月之后北上就学。   “你说,月亮。”姑姑大小喜欢这么叫他,“我们出去吃什么庆祝好呢?”   “你们定吧,我随意。”楚嘉越在阳台上的躺椅上晒太阳,不时打两个哈欠。   “您看吧,我就说这么个理儿。小孩子嘛,闹一闹也就过去了,真以为有什么非要不可的啊。”楚华菱小声说。   坐在沙发里的柯振卿点点头。   是这个理儿。   “下午去做个SPA,一起?”   “好。”   下午,她们前脚离开,嘉越后脚也离开了家门。他到承德找她,房屋已经空了,他给她打电话,没有人接听,于是,他坐了三个小时的大巴到她的老家。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   沈清石在庭院里喂鸡。她挽着头发,穿着白色的衬衫和米色的铅笔裙,笑容婉转,依约是温柔而迷人的模样。   他在院门外看着,看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她喂完鸡往回走的时候,才看到他。   清石照顾好父亲和弟弟,又做了饭,洗了衣服,等一切事情毕了,才和他一起出去。她总是把其他的事情放在他之前——嘉越心中苦涩,但没有言明。   他们去钓鱼,去放风筝,后来,又去了镜台山。   爬到半路的时候,沈清石指着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塔楼对他说:“看得了吗?嘉越,小时候我做梦都想去哪儿,但是没有一次到过。”   “这有什么难的?我带你去。”他抓住她的手,她在原地没有动,看着他,微微发笑。   “怎么?”   “我不在的日子,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你别说得自己好像要死了一样。”楚嘉越板着面孔,攒着她的手。他的手心有一层汗,清石感觉到了,彼时的嘉越,什么情绪都在脸上。   那么可怜可爱,让人心生不舍。   午后下过一场雨,半山都是烟霭蒙蒙的雾气。落日西陲,更鼓叠声,不知是深山中的哪户人家冒出了袅袅的炊烟?行人从右侧的山道走来,细雨中,有男子打伞,有女子轻声曼歌,声音细细软软,是南地靡靡的调子。   他们就这么搀扶着一路上去。过程中,她想过很多。路过半山,看到迎客松下面的碑石,上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嘉越说这话应景,抓着她的手更紧了。   沈清石想的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是失去以后的感情。但是等待,哪个人会站在原地一直等待?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谁能保证那个人不会改变?   轻则无疾而终,重则满盘皆输,徒惹人厌烦。   她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人生有几个二十五年?不能输,输不起。   这样的思考,让她对自己的取舍更加坚定。尔后上山的每一步,她执意推开他自己走,步伐虽然不稳,但是自己一步一步地走。   嘉越说:“我背你上去。”他指着半山烟霭里的那座塔楼说,“我背你到那里,到了,你就不要走。”   沈清石站在迎客松前,仰头看,这南国的山,黑黝黝的,云霭在峰峦间迭起,奇诡莫测,像难测的命运。   “到不了,你就认命吗?”   “我一定能到。”   “那好,就赌日落前,你能不能到那儿。”   “一言为定。”   之后的之后,这个少年试着背着她攀登顶峰,她趴在他的肩头,手压在他的肩膀上,觉得温暖。日沉西山,明月东升,眼前只见白茫茫一片,塔楼消失了,漫漫在云雾间消失。嘉越抓着她的手,急地六神无主。   他忍着,双眼通红,最后蹲到地上痛哭。   她抱着他,亲了亲他的额头。   “嘉越,你现在还小,只能背我到这儿,凡事不能勉强。别把对老师的依恋当□□情,以后你会有自己喜欢的女孩,有自己的家业,有自己的前途和理想,你会幸福。”   “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幸福?”   他抱着她的大腿,说什么也不让她走。   “你这样没用的,你家里人不让我们在一起,我现在已经失业了,你要让我更惨吗?”   他手里的力气渐渐流失,终于不再死缠烂打。但是他一定要她的新电话,清石只好写了号码给他。他还当场打了,接通以后才让她走。   她真的走了,沿着山坡缓缓下去。   越来越远,直到他再也看不到她的背影。   他再一次痛哭流涕。   若干年以后,沈老师,你会记得当年常川与双林之间的黑土壤?会记得街头巷尾的桂花香?还是桐乡雨露街三十六号一级一级的青石板?   你还会记得你的嘉越吗?   师傅说过,时间如水,记忆如茶,再刻骨铭心的也会被岁月冲淡。四时嬗递,山城改建,河流变作了山川,高山化为了海洋,原来的道路面目全非。   你还会找得到你的嘉越吗?   033   楚嘉越离开的那天晚上,在楼上往上面望了望。沈老师住在四楼,在他出门的时候,灯就熄了。他站在那里很近,直到旁边有人凉凉地说:“别看了。”   他回头一看,是在路边抽烟的秦公子。   原来他还没有走。   “我现在心情不好,你别来惹我。”   “怎么,被甩了?”秦公子看起来心情很好,嗤笑道,“迟早的事,我第一次看到你们在一起就猜到了。你这样的,玩玩还可以,难道还长久不成?”   楚嘉越走过去。   秦公子站直了身体:“干什么?”   回答他的是狠狠一记左勾拳。   “靠,楚嘉越你疯了,还真打啊?”   “……”   “还打?我还手了!”   “……”   ……   沈清石接到通知就赶到了医院,然后在急诊室外面碰见了楚嘉越的哥哥楚家航。她来不及问候,狼狈地赶到门口。   急诊室上面的红灯一闪一闪,揪着她的心。   嘉航说:“到了这个地步,我觉得有些话必须要说清楚。”他说,“请你离开我弟弟。”   “……”   “沈老师。”他微微鞠躬,弄得她一怔。只见楚嘉越从衣兜里拿出支票,垫在掌心上签署:“你不要觉得我咄咄逼人,错了就要修正。不然让我爸爸知道,让嘉越妈妈知道,这件事就不可能这么善了了。我们是什么样的家庭,想必你心里有数。相识一场,我不希望你输得一败涂地,到头来一无所有。”   “谢谢。”她把那张支票放在手里看了看,数额不菲。表面上是外经贸厅高官,暗地里呢?他也有自己的生意吧?应该说他们这样的人,和他们那个层次的人打交道,赚她不敢奢望、不敢想象的大钱。   而她,是一粒小小的沙尘。   她把支票折起来,还给他:“我会记住您的话,但是,我不需要。”   嘉航看着她,又看看她,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   楚嘉越后半夜就脱离危险了,全身上下多处骨折,躺在医院里。他家里人到底知道了这件事,父母都从外地赶回。   嘉航只好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   他知道,就算他不说,这两人心里也如明镜一般。他现在是一处之长了,在实干部门任要职,但是和父亲对上,依然是小孩,他没有一点胜算。他知道本分,不做太过过分的事情,所以他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嘉越,实在是太嫩了。   这几天,家里都是低气压。   午饭的时候,柯振卿旁敲侧击地说起这件事,嘉越一跃而起,把面前的盘子扫到了地上:“您不用拐弯抹角的,都知道了吧?实话说了吧,我不会和她分手的,你们别想逼我!”   父亲霍然站起,面色铁青:“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知道她是谁?她是你老师。你知道你现在几岁吗?早恋,恋师,你让我和你妈的脸往哪儿搁?”   他大声说:“我丢我自己的脸,不用你们管!”   话音未落,脸上遭到重击。天旋地转,嘉越摔倒在地,脸上火辣辣的疼,仿佛皮肉都不是他的了。可见父亲下手之重,可见他有多么生气。   从小到大,他没这么打过他。以前,他都是看嘉航挨打的,自己在旁边窃喜,但是哥哥从来没有求饶过。他以前不明白,现在明白了,有些事情,根本不能妥协。   他仰起头来看他。   父亲已经不再年轻,他的鬓角有了白发,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常年和各路领导打交道,他身上有一种不言而喻的气势。   但是他不能退缩,他讨厌他这样把他当做小孩子,这样独断专行。   “我喜欢我,我不会和她分手的!”   说完,脸上又挨了一巴掌。父亲蹲在他面前,一字一句:“你再说一遍!”   “我不会和她分开!”   “嘉越!”说话的是母亲,她姣好的妆容有些乱,低头顺了一下发丝,动作优雅,“你爸爸快进□□常委了,你能不能懂事一点,别给他添乱?我们这样的家庭,在外是要面子的。你和那样的女人不清不楚,传出去我和你爸爸还怎么工作?”   她站起来,给父亲抚背顺气:“孩子还小,光打能打出什么?你先回房,剩下的我会和他慢慢说。”   父亲脸色稍霁,但是余怒未消,沉着脸离开。   母亲走过去,把他扶起来,又给他倒水,一面吩咐张嫂准备医药。她一边给他上药,一边语重心长地规劝。   “你听你爸爸的没有错。就算你想谈恋爱,那也得毕业以后。你看看我们家,你爷爷现在隐退了,只在政协挂个虚职,你大伯也快退到二线,这两年变动那么大,我们家在军界的影响力也大不如前了。你爸爸多忙啊?要管那么一大帮人,自己又要外访,每天到半夜还不能睡觉。可你呢?还尽给他添乱,他能不生气吗?”   嘉越不说话。   父亲和母亲,从来一硬一软,但是目的是一样的。虽然这几年他们见面次数不多,分属他地,感情也不见得融洽,但在这种大事上,他们总是站在统一战线。   她抚摸着他的头发,叹了一口气:“你看看你哥哥,以前不是经常和你爸爸对着干,现在还不是老老实实的?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和你哥哥一样懂事了。”   “……”   她又说:“等你和他一样打,想怎么玩我们都不会管。但是现在,你还小,可不能干混账事啊。真弄出大乱子,你让我们怎么办?依你爸爸的个性,你觉得那个女人会有好果子吃?”   他心中一凛,觉得有寒气从脚底不断地升起。   从那之后,他不再提沈清石了。不过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不和别人见面,不说话。看他这样,柯振卿干脆给他请了假,出来走廊的时候摇着头说“作孽”。后来,姑姑楚华菱都来了,问她事情的原委。   柯振卿约了她在会所里剥着瓜子听着戏,慢慢地告诉她。   楚华菱听了之后脸色脸色难看地像锅底,咬着牙说:“怎么会有这么下贱的女人?她给嘉越灌了什么迷魂汤啊?”   “不知道。”柯振卿疲惫地摇着头,用纸巾压压嘴巴,“你说,我们这是做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一个儿子。”   “不关你的事,嫂子,照我说,这种女人,就该给她点颜色看看。”   对于楚嘉越的受伤,清石心里很内疚。但是,这件事没有平息,另一件事情便接踵而来。月末的前一天,梁主任把她叫到了教学办。她以为是关于任课调遣的,欣然去了。不过,等待她的远远不是这样。   辅导员也在,还有几个平日里相熟的领导,甚至是教育部的某某高层。大家围成一圈,各就各位,像一个小型的会议,即将进行对她的审判。   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她不过一个中文系本科毕业的小小老师而已。   事到如今,她已经猜到了几分。这样的事情,她做梦都吓醒过,临到头了,反而不怕了。上前对他们一一鞠躬,道安。   “小沈,知道我叫你来是什么事情吗?”主任的脸色很难看,有点痛心疾首。   他一直对她寄予厚望。   沈清石心里也有些许愧疚。她点点头,对他颔首:“是的,我知道。”   主任把一份检举信给她看,她也打开看了。上面字迹工整,措辞严厉,锋利的笔锋扑面而来,压得她不能呼吸。尾款署名姓楚,一个女人的名字,飞扬跋扈。这小小的一封信,把他们学校的领导老师全都骂进去了,但是在座的没有一个人敢露出不满的神色,反而诚惶诚恐。   她想,此人应该是楚嘉越的亲友。他父母那样的大人物,不屑于做这样的事情,只派了别人来,就足以让她名声扫地,在这一行混不下去。   “我会辞职的,主任,对不起。”她再一次道歉。   事情已经注定,多说无益,她也不想在这里被别人看笑话。   “小沈啊,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呢?”梁主任叹着气,旁边一个理着平头的领导冷笑着讽刺道,“这才来半年呢,看人家学生长得漂亮,就这么耐不住了?要是留你在这里多几年,还有家长敢把学生送到我们学校吗?”   “是啊。”秃着头的另一个领导说,“这么耐不住就别做老师啊。真是作孽,一粒屎坏了一锅粥,当初怎么就选了你?丢人丢到这种程度,我都替你燥得慌。”   “就是就是。要是还有别的家长来举报,咱们学校真要关门大吉了!”   ……   沈清石默默承受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最后开口打断的反而是那位教育部来的领导:“好了好了,年轻人犯错,也在情理之中。谁这辈子没个糊涂的时候。”   下面的一帮人唯唯诺诺,纷纷称是,也没人继续训话了。   后来,她收拾东西离开,在楼下碰到此人。他走过来,和她一起过林荫道过。他和她说,他是嘉越父亲很久以前的同事,当时一起进的宣传部,后来嘉越的父亲高升,转到外交部任职,他则转到教育部。嘉越的父亲青云直上,短短几十年,已经是中央的干部了,他还在教育部的二三线徘徊,不过他不后悔。大家见面,关系也一如既往地好。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和她说这些,所以不轻易开口。   “嘉越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这次我也是碰巧没事,所以过来掺一下这浑水,看看他嘴里的女老师是什么样子?”   “妲己再世,还是妹喜附体?”她自己先笑了。遭遇这样的变故,她很庆幸自己还能笑得出来。   这位领导也笑了,拍拍她的肩膀。   她停下来。   “你这孩子,哎……大概是旁观者清吧。”他没有说得太明白,只是看在她,沉吟道,“你是真的喜欢嘉越?”   对于此人,她没必要说假话。   “是的,我很喜欢他。”他给她黑暗沉闷的生活带来欢乐和笑意,虽然时间短暂。   “但愿你以后都记得自己今天说过的话。老头我有一句话赠你——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你不做这个,还可以做别的。嘉越这孩子,是一个拗性子。”   高考结束后,辗转到了六月末。全国各地,家长和学生都在紧张地查询成绩,楚嘉越却显得清闲自在。他也不闹了,这几天安安分分地呆在家里。柯振卿看了他几天,也渐渐放松了警惕。   楚嘉越的成绩出来,是一个意料不到的好成绩。他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外语学校,三个月之后北上就学。   “你说,月亮。”姑姑大小喜欢这么叫他,“我们出去吃什么庆祝好呢?”   “你们定吧,我随意。”楚嘉越在阳台上的躺椅上晒太阳,不时打两个哈欠。   “您看吧,我就说这么个理儿。小孩子嘛,闹一闹也就过去了,真以为有什么非要不可的啊。”楚华菱小声说。   坐在沙发里的柯振卿点点头。   是这个理儿。   “下午去做个SPA,一起?”   “好。”   下午,她们前脚离开,嘉越后脚也离开了家门。他到承德找她,房屋已经空了,他给她打电话,没有人接听,于是,他坐了三个小时的大巴到她的老家。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   沈清石在庭院里喂鸡。她挽着头发,穿着白色的衬衫和米色的铅笔裙,笑容婉转,依约是温柔而迷人的模样。   他在院门外看着,看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她喂完鸡往回走的时候,才看到他。   清石照顾好父亲和弟弟,又做了饭,洗了衣服,等一切事情毕了,才和他一起出去。她总是把其他的事情放在他之前——嘉越心中苦涩,但没有言明。   他们去钓鱼,去放风筝,后来,又去了镜台山。   爬到半路的时候,沈清石指着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塔楼对他说:“看得了吗?嘉越,小时候我做梦都想去哪儿,但是没有一次到过。”   “这有什么难的?我带你去。”他抓住她的手,她在原地没有动,看着他,微微发笑。   “怎么?”   “我不在的日子,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你别说得自己好像要死了一样。”楚嘉越板着面孔,攒着她的手。他的手心有一层汗,清石感觉到了,彼时的嘉越,什么情绪都在脸上。   那么可怜可爱,让人心生不舍。   午后下过一场雨,半山都是烟霭蒙蒙的雾气。落日西陲,更鼓叠声,不知是深山中的哪户人家冒出了袅袅的炊烟?行人从右侧的山道走来,细雨中,有男子打伞,有女子轻声曼歌,声音细细软软,是南地靡靡的调子。   他们就这么搀扶着一路上去。过程中,她想过很多。路过半山,看到迎客松下面的碑石,上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嘉越说这话应景,抓着她的手更紧了。   沈清石想的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是失去以后的感情。但是等待,哪个人会站在原地一直等待?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谁能保证那个人不会改变?   轻则无疾而终,重则满盘皆输,徒惹人厌烦。   她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人生有几个二十五年?不能输,输不起。   这样的思考,让她对自己的取舍更加坚定。尔后上山的每一步,她执意推开他自己走,步伐虽然不稳,但是自己一步一步地走。   嘉越说:“我背你上去。”他指着半山烟霭里的那座塔楼说,“我背你到那里,到了,你就不要走。”   沈清石站在迎客松前,仰头看,这南国的山,黑黝黝的,云霭在峰峦间迭起,奇诡莫测,像难测的命运。   “到不了,你就认命吗?”   “我一定能到。”   “那好,就赌日落前,你能不能到那儿。”   “一言为定。”   之后的之后,这个少年试着背着她攀登顶峰,她趴在他的肩头,手压在他的肩膀上,觉得温暖。日沉西山,明月东升,眼前只见白茫茫一片,塔楼消失了,漫漫在云雾间消失。嘉越抓着她的手,急地六神无主。   他忍着,双眼通红,最后蹲到地上痛哭。   她抱着他,亲了亲他的额头。   “嘉越,你现在还小,只能背我到这儿,凡事不能勉强。别把对老师的依恋当□□情,以后你会有自己喜欢的女孩,有自己的家业,有自己的前途和理想,你会幸福。”   “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幸福?”   他抱着她的大腿,说什么也不让她走。   “你这样没用的,你家里人不让我们在一起,我现在已经失业了,你要让我更惨吗?”   他手里的力气渐渐流失,终于不再死缠烂打。但是他一定要她的新电话,清石只好写了号码给他。他还当场打了,接通以后才让她走。   她真的走了,沿着山坡缓缓下去。   越来越远,直到他再也看不到她的背影。   他再一次痛哭流涕。   若干年以后,沈老师,你会记得当年常川与双林之间的黑土壤?会记得街头巷尾的桂花香?还是桐乡雨露街三十六号一级一级的青石板?   你还会记得你的嘉越吗?   师傅说过,时间如水,记忆如茶,再刻骨铭心的也会被岁月冲淡。四时嬗递,山城改建,河流变作了山川,高山化为了海洋,原来的道路面目全非。   你还会找得到你的嘉越吗?   作者有话要说:   ☆、034   034   秋末冬初,天气越来越冷,最近来店里的人也日渐稀少。静姐下午要出差,早上和她们打了招呼,说是下午有一批新上市的冬装要来,要她们帮着把关、签一下字。   沈清石和杨子欣一起值的班,一起接的货。因为是老合作商了,厂里送来的时候没怎么仔细验货,等二检查出问题,两个人都傻眼了。   这次订购的是过冬的弹力棉毛衫,因为秋冬交际,季节变化,一批货起码有一半以上都缩水。眼看就要交货,订购的外商又是极其挑剔的人,汪静回来,急的火烧眉毛,最后还惊动了销售经理。当然是一顿好训。   听说,不日总部就要来人。   “怎么办,咱们会不会直接被开了啊?”下班后,杨子欣还心心念念念叨着这件事。无怪乎她忧心,虽然做的是营销和接待工作,她们月工资有三千出头,年假节假非常充裕,算是同行中的佼佼者了。汪静擢升做了店长后,对她们一直都很不错。换了别的地方,保不准有这待遇。   “放宽心吧,真要来,躲也躲不过。”她这样安慰她。   “就不能说点好听的?”杨子欣瞪她,“一会儿一起吃饭?”   “不了。”清石说,“我要去东大接明月。”   “她都十九了。”杨子欣说起这个就有气,“又不是你亲女儿,让蒋自成和她前妻去啊,犯得着你个后妈在那儿献殷勤?你说,你落什么好处了,凭白还给人家撂脸色看?”   说的也在理。   但若是不去,回去又要闹又要吵。   她们去路口吃了碗面,又花了半个多小时乘公交从凤凰路开到中冠里。这座城市靠海,傍晚的时候风总是特别大,刮在身上刺痛,好像要把人的皮都割去。中冠里是附近最繁华的商业街区,有名的市场和百货都在街道两侧。过了中段,东面是教学园区,三所全国最有名的外语学院都在这里建校。那是上个世纪初的事了,要是搁现在,一块地皮的价就足以让人瞠目结舌。   蒋明月就读的是一所中外合作的国际工商学院,不说在本地,在全国的师资力量中也是名列前茅的,不管是中美、中英、中法还是中日等等各项目的合作课程,外语是很重要的一门,仅次于专业课程。   她主修的是中日合作的商务课程,12月初,日语等级考试刚刚结束,家里人都在等她N2的成绩。   杨子欣不以为然:“学什么不好?非学‘八嘎呀路’,没得以后当了汉奸。”   沈清石说:“你嘴少损点啊,小心嫁不出去。”   “怎么我说得不对?”她气呼呼地说,“我这是帮你,你还帮她们说话?难道我说的不对?家里都穷地要死了,还要读这最烧钱的学校,最烧钱的鬼子合作电子商务系!”   在老地方没见到蒋明月,找到她同班的同学一问,得知她去了一号楼听讲座。   沈清石和杨子欣说:“要不你先回去吧。”   杨子欣摆摆手:“我闲着也是闲着。”   报告厅在二楼,她们到的时候,报告还没有开始。不知道是什么类型的讲座,人满为患,从门内排到门外,硬生生把观望中的她俩挤了进去。   既来之则安之,沈清石和杨子欣在后排的角落里找了位置坐下。私下一看,来听的不止年轻的学生,还有一些西装革履的青年和带着笔记的讲师。坐在她们前面的是中法和中英合作的女生,窃窃私语,表情兴奋。   从她们嘴里得知,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讲座,作报告的是外交部国际司某处新上任的副处长,专业翻译出身,曾就读于对面的顶级外语学院,远赴巴黎和东京深造。   旁边中德的女生又说,这人给总理做过随员,帮主席做过翻译,父母都是中央□□的高官。   后面学西班牙语的又发言,他哥还是外经贸部的二把手呢。   这话玄乎了,有人说不信,他几岁,他哥哥几岁啊,就部级干部?   发话的女生急地揪鞭子,说,我爸爸在外经贸厅工作,曾经见过他。   后面一片“切——”声,有人又说,一会儿说外经贸部的,一会儿又说外经贸厅,说谎先打个腹稿行不?   女生快急哭了,说,我又不懂这些,但我爸确实见过他,云云云云。   不过,女生更津津乐道的是这个人长相不俗,堪称玉树临风,翩若惊鸿,是一帮秃顶老干部中的一枝花,和尚庙里的一点红朱砂。   热火朝天谈论了大半场,此人姗姗来迟,排场倒是大,在校长副校长还有几个领导的簇拥恭维下登上讲台。   校长亲自递话筒,他点头称谢,试了试音,然后对下面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的某女生正色说:“看什么?还看,眼珠子掉下来了。”   言毕,哄笑满堂。   楚嘉越的声音很好听,语速不快不慢,口齿清晰,是以满厅的人都能听清。   他说:“你们想听什么?若要我随意,那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有人在下面不怀好意地说:“今天只谈风月,不谈公事啊。”   楚嘉越说:“你们想听什么风月?”   “前辈有女朋友没?”   此问题深得人心,大家屏息静气,翘首以盼。   在一双双狼眼的注视下,楚嘉越笑了笑:“我不告诉你们。”   嘘声一片。   那天,他讲了在巴黎和东京求学的经历,生活日常,毕业后参加翻译组实习,第一次同声翻译,第一次赚到外快,做过三秘,随行领导出访国外等等。   这个年轻人确实长得好看,高高瘦瘦,近看远看都很英俊。弯弯的眉不那么凌厉,但是皮肤白地透明,以至气质有些婉约清冷,微微笑,穿着白色的衬衫和浅灰色的毛线衣,说到兴起时,撩一下发梢,不动声色,很安静很自在的模样。   沈清石出来的时候,很久都没有说话。   杨子欣在那儿感慨:“同是爹生父母养的,怎么就差那么大。有对高官父母,少奋斗三十年。这么年轻就是县处级干部了?”   说了半响没人搭话,杨子欣回头,沈清石看着前方发着呆。她碰一下她的胳膊:“怎么了?”   她终于回过神:“……没。”   杨子欣以为她在找蒋明月,啐了口:“小蹄子忒不安生。”   等人渐渐从报告厅离开,走廊里空了起来。沈清石觉得不能再呆下去了,拉住杨子欣朝外面走:“先出去吧。”   “不等她了?”   “去外面找吧,可能已经出去了。”沈清石说,其实她是没有这个勇气再等下去。好巧不巧,蒋明月出来,在后面叫住她。   沈清石只好回头。   这一看,她的脚步不能动了。蒋明月身后,最后出来的是讲座的楚嘉越,几个领导簇拥着,众星捧月般。远远的,他隔着人流看了她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很淡漠的样子。外面比里面冷,他加了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衬得皮肤在阳光下更加白。   他和几位熟人淡淡说笑着,从侧面的拐角处离开。   他一次都没有看她。   一次都没有回头。   也许,他已经不记得她了。   清石觉得自己有点失态,转头对蒋明月笑了笑:“你的日语考得怎么样?”   蒋明月拨开她,自己往外面走,语气有点儿不耐:“你也懂这个吗?”沈清石和她爸爸蒋自成结婚的时候,是一个无业游民,后来做过营业员,卖过水果,还摆过地摊。在蒋明月眼里,她是个长得好看但没什么文化的“花瓶”,加上是后妈,心里难免有嫌隙。   杨子欣看她这样就想“教育教育”她,一路上,沈清石暗暗使眼色,她才忍着没发作。公交车到了半路,她就憋着气下车了。   等到下车,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走的路上碰到卖水果的小摊,沈清石说:“买点橘子好不好?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   蒋明月皱了皱鼻子,轻哼了声,指着那摊上摆在箩筐里的小橘子说:“你自己看看啊,这么小,又这么憋。要吃你自己吃啊。”   “那香蕉呢?”她耐着性子说,“你不吃给你爸爸买点吧?”   “要买你就买呗。”她踱步走到一边,撸下肩包在手里一下一下地甩了甩。附近这片街区都是老房子,居住的都是很老的住户,大多相熟。傍晚有不少老人孩子出来散步,见到她们出声打招呼。   “你这橘子的确不大,也不够新鲜了,五块钱三斤吧?”沈清石捡起一只,摸了摸橘黄色的光釉,心想,可能还打了蜡。   买橘子的女人哎哟哟叫起来,劈手夺过她手里的橘子:“我说大姑娘,你打开眼睛看看清楚啊,这可是今天早上刚摘的。五块钱两斤很便宜了,你一下子要占我一半便宜啊。”   “这怎么能说是占便宜呢?”沈清石不紧不慢地说,“这个季节,橘子本来就是时令水果,现在又是晚上,放了一天了,别说五块三斤,就是四斤路口那边也很多。只是今天时间晚了,买不到了,所以我只好在你这儿买了。大婶,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五块二斤,你送我两根香蕉好了。”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真是的。”   蒋明月见她们在那儿讨价还价,自动站远了点。有认识的邻居过来打招呼,她低着头,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手里不停拽着书包带子,烦不胜烦。   作者有话要说:  虐虐更健康,O(∩_∩)O~ ☆、035   035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老式的楼道,触摸灯坏了,沈清石只好在黑暗里摸钥匙、开门……门一开,蒋明月就不耐烦地撞开她跨了进去,几步进了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房子只有六十平米左右,没有开灯,客厅里黑漆漆的一片,一股酸臭的味道在空气里蔓延。开灯以后,她看到蒋自成喝得烂醉如泥,四平八稳地躺在沙发的位子上,地上还滚着几个啤酒瓶。   她去卫生间打了水,又拿了毛巾给蒋自成擦亮。抹了两下,他的酒有点醒了,不耐烦地挥开她。   沈清石没站稳,跌坐在地上,头磕在桌子的一角,火辣辣地疼。她伸手摸了一下,指尖沾了红色,应该是流血了。   “既然醒了,你自己擦一下吧。”她把毛巾给他。   “你他妈的去哪儿?”   沈清石没理会他在后面嚷嚷,拿了包重新出门。后面“哐当”一声,她回头一看,蒋自成打翻了桌上的一个铁盆。他喝多了酒,脸到现在还是红红的,怒气冲冲地看着她。   “我问你话呢,聋了?”   沈清石转过身,看着他,一只手按在门把上:“时间到了,我去接亮亮。”   蒋自成冷哼了声,低声囔了句:“丧门星,病秧子。”   “那也是你的儿子。”沈清石努力忍着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冷静,但是,语调僵硬又冷淡,“是你亲生的儿子。你不养他,也不要咒他。”   蒋自成抬起脚踢着桌子,一下不成,连着三四下,声音一次比一次大。   “你跟我甩什么脸子?那会儿好吃好喝的供着,还住最好的医院,我妈天天给你煲鸡汤,你倒好,生出这么个东西?光是医药费就花了多少?你自己说!赔钱货,扫把星。”   沈清石什么都可以忍,但就是不能忍受他拿儿子说事。   “亮亮不管身体好不好,都是我的儿子。钱?你怎么不说你每天赌钱,欠的一屁股债?”   “关你什么事?”蒋自成冷笑,手指着她的鼻子,“你他妈少管我的事。”他多少有点心虚,骂了两句回了自己的房间。   沈清石低头开始收拾地上的垃圾。   这七年来,她只有头几年的日子算是好的。刚结婚时,蒋自成对她还算体贴,时不时帮着做一些家务。儿子满月后,被检查出了先天性心脏病,他和婆婆的态度就急转直下。光是生病住院,每月的开销就像一个无底洞,足以拖垮一个不太富裕的家庭。蒋自成后来又染上了赌瘾,她的生活就更加艰难,还在还有杨子欣和汪静这两个知心朋友帮衬一二。   上班的时候,她把蒋亮寄托给杨子欣的外婆,每月给她700块钱。杨婆婆是个好人,很喜欢孩子,她每次去的时候,她都把孩子照顾地很好。   这天杨子欣也在,拉着她话了会儿家常。临了了又提到她的生活现状,说她这样不是办法。   “那你说我怎么办?”沈清石说。   “离婚,你离婚吧。”   沈清石只是笑笑:“还没到那地步。”   她今年32了,这个年纪,实在不适合太闹腾。蒋自成虽然混,从来只是口角,她不理他,他也不会太自讨没趣。两人同一个屋檐下,虽然貌合心离,好歹有套房子作为栖息地。要是离了婚,不说对孩子不好,她也没那么多精力来离婚。她到觉得现在这样挺好,各过各的,谁也不欠着谁,感情那种事情,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是奢侈品。   认真说起来,她的生活要比杨子欣拮据地多。杨婆婆和隔壁的老太太老爷爷在镇官西部合伙开了一家小超市,虽然不算富足,倒也小康。老人家生性健谈,在路口健身中心的老人堆里很吃得开,认识不少人,时常给她介绍一些待遇不错的兼职。   出门前,杨婆婆又叫住她,问她有没有意向做一下度假村的招待。沈清石耐心地听老人家说,眼睛越来越亮。   鑫海度假村改建,在沿海的半山别墅区选好了新址,去年年底动的工,今年五月已经竣工。那片别墅区住的都是有钱人,鑫海度假村的消费层次毋庸置疑。这份工作算时薪,每小时80,沈清石算了算,一天工作10个小时就有800块,顶她三分之一的工钱了。   她心中万分感激。   出来的时候,孩子扒拉着她的手,仰着脑袋看着她:“妈妈好像很开心。”   孩子有病,吃的也不算太好,整个人看上去面瘦肌黄的。她心里愧疚,弯下腰来捏捏他的脸蛋:“亮亮这也知道?”   “我希望妈妈开心,不要妈妈不开心。”   清石摸摸他的脑袋:“明天和后天的双休日,妈妈要出去工作,你乖乖和杨婆婆在一起,好不好?”   孩子有点不乐意。虽然她工作很忙,以前的双休日都是陪着他的,有时还会带他出去玩。   “亮亮乖。”她低下头,亲他的小脸蛋。   孩子这才怒着嘴,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这次回去,蒋自成已经睡了。   房子里一片黯淡,只有蒋明月的房间透出淡淡的灯光。房子小,只有两个房间,蒋明月一个,孩子只能和他们挤在一起。不过,这样也方便她照顾孩子。   小小的房间,靠门口的地方摆着一张铁床,蒋自成睡那里,另一边靠窗的位子,是她自己搭的简易木板床。孩子出生以后,他们就分开睡了。一方便是为了夜里照顾孩子,一方面两人也没心思干那事。   夜半,孩子的鼾声响起来,她紧绷的心弦才松了松。   这孩子从小睡眠浅,她知道这样对身体不好,这些年来睡前总是抱着他、给他哼唱儿歌。渐渐的,孩子在她的怀抱和歌声中能安然入睡了。   黑暗里,还有蒋自成的呼噜声,哼哧哼哧,堪比闷雷声。   她怎么也睡不着,起来披了件衣服,小心地打开了台灯。这小小的一簇光晕打在棕红色的书桌台上,像晕染开的晚霞、昏黄斑驳的书页,散发年久回忆的味道。   沈清石不是一个喜欢回忆的人,但是今天,她一反常态,甚至拿出了压在箱底的一个红色木头盒子。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铂金项链,依稀是当你楚嘉越送的时候的模样。现在看来,这条项链的款式老了,花样也不新了,但是,在生活最困苦的时候,她也没有想过把它卖掉。   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楚嘉越,谁知道世事无常。不过遇到又怎么样?楚嘉越显然不记得她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情,说到底只是电视和小说里虚构的故事。   贫穷的女主角迫于男方家庭的压力不得不放弃,或者是为了金钱而嫁人?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情非得已?   不过是屈服了生活,认清了现实。   作者有话要说:  苦逼吧,所以,趁着年轻多赚钱……摊上这种老公,还不如单身,╮(╯▽╰)╭   中文系的,话说除了当老师,还能干啥?   女主现在混这么惨,除了出身不好,父亲弟弟两个拖油瓶外,嘉越也很大责任啊……他家里人╮(╯▽╰)╭ ☆、036   036   这座城市的夜晚,星星总是格外明亮。楚嘉越沿着海边公路开车,心头的思绪很乱。有咸涩的海风顺着车窗刮进来,刺得他脸颊疼。   每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开在这条路上。此地偏离城市,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他能放心地想平时不敢想的事情,流出平时不能流露的姿态。   这七年来,他想过无数次再见沈清石的情景,但是没想过会是这样。他尾随她离开,得知她的住址,他在楼下等,最后看到她的丈夫,还有儿子。   ——这个荒诞的世界。   他没有和她说话,甚至没有露脸,亦如白天的报告厅外,他没有看她,一次都不敢回头。   他在想,她此刻在干什么?   陪着她的老公,还是哄着她的儿子?   远处的沙滩上卷起一阵狂风,沙子迷了他的眼睛。   他终于留下眼泪。   车子一头撞在海边的一棵椰子树上,他身子前倾,狠狠磕到了方向盘,又被安全带硬生生拖了回去。头晕目眩,不能自己。   再次睁眼,人在医院里,林文东和楚家航陪着他。   “一回来就多灾多难啊。”嘉航把削好的一只苹果递给他。   嘉越咬一口,空出的一只手摸了摸脑袋,还是有点疼,不由问道:“我怎么了,脑震荡?还是颅开裂,怎么这么疼?”   嘉航说:“那你放心,只是轻微损伤,还死不了。”   嘉越说:“出去。”   嘉航出去,把门关上。   林文东摇着头,在床边坐下:“还是这臭脾气啊,做了外交官还是这样?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生性暴力?”   嘉越笑道:“我是病人,你别挖苦我,这样对我的病不好。”   林文东啐了声。   “说起来,这些年你在哪,怎么我都联系你?我在国外给你打长途,你也不接。”   “外交官大人,你是不知道人民疾苦啊。自从我高考失利以后,我爸就给我整军队里去了,没看到哥哥都瘦了一圈嘛?”   “现在什么职位?”   “勉勉强强,上尉吧。”   “看不出来啊。”   “夸我还是损我?”   二人哈哈一笑,熟稔一如当初,此时门被叩响了。   “请进。”楚嘉越说。   进来的是谢飞澜。她个子高挑,穿浅紫色的小鱼尾裙特别好看,更加凸显了身材。她不是空手来的,手里还拎着一个保温瓶。   “这是什么?”嘉越说。   “你明知故问啊。”谢飞澜一边给他盛汤,一边说,“你是怎么出了事故啊?楚嘉越,你行啊,回国才多久,就出了这档子事?当初在法国就不消停,回了国照样我行我素。年轻人,奉劝一句,珍爱生命。”   “您别说得像我妈一样。”   谢飞澜端着盛好的鸡汤,舀起一勺喂给他。嘉越忙说:“我自己来吧。”   飞澜没有坚持。   此人是他在东京银座附近的一个酒吧认识的,说起来有点狗血,他们的关系始于一夜之欢。之后,没想到彼此是校友,他那会儿多少有点尴尬,见面都绕着走。   直到有一次在读书馆看书时,飞澜主动走过来,问他:“楚嘉越,你介不介意我同座?”   说得这样明白,他当然不好拒绝。   “请随意。”   飞澜在看杜拉斯的《情人》,英文版的,手里边吃一份芒果西米露,看得津津有味。他坐在一边,能听到她轻轻的爽朗的笑声。半晌,她抬起头冲他笑一笑。   “我以为你这样的男生,喜欢看经济政治?”   嘉越抬头,她指指他摊开在桌面上的《中外音乐鉴赏》。   “只是爱好。”他问出自己的疑惑,“我这样的男生,怎么您以前见过我吗?”   “别用敬语,我叫谢飞澜,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或者‘飞飞’、‘小澜’,我朋友都这么叫我。”然后她解答他的疑问,“楚嘉越嘛,常年拿第一的人,留学生里,谁不知道你?”她又说,“我从小喜欢有音乐天赋的人。”   他不知道怎么回应,只是笑笑。   “有时候你真是难以接近,只能远远看着。”   他笑了笑:“为什么这么说?我不算很难相处吧。”   “我们留学生宿舍那伙人,平时大家一起出去玩,你从来不去。你这人看着谦逊有礼貌,实际上又骄傲又冷漠。”   嘉越放下书,看看她,没有说话。   不知道说什么。   飞澜说:“其实我们早就认识。你还记得谢家的囡囡吗?我爸爸和我说他不久前还见过你,特意和你提过我,谁知道你转眼就忘了。”   “对不起。”他只能这样说。   “犯不着。”她抱着自己的书站起来,低头俯视着他,“以后,别看到我像避着蛇蝎一样就好。不然,我们走着瞧。”她踌躇满志地离开。   嘉越住了两天院,就回到了自己新买的房子里,朝云台,两室一厅的精装修房,只要搬了东西就可以住进去。   他打开房门的时候,明显愣了愣。   谢飞澜穿着睡衣在客厅里喝茶。   “你怎么在这儿?”   “怎么,我不能在这儿?”飞澜的语气不太好,不过没和他太计较,她依然在笑。精致的裸妆,看得出是精心打扮过的。其实她的素颜也很漂亮,但是这个女人,总是吹毛求疵,对自己近乎严苛。   她帮他搬东西,又整理了房间,给他下面,照顾他的起居。这个下午,给他一切打理地井井有条。   他在厨房看到两人的茶杯和牙膏,还有两块毛巾,终于不淡定了。   “你不回去吗,飞澜?”   “你巴望着我走吗?”她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杯哈根达斯的冰淇淋,挖一勺子,抿一下嘴唇,闭上眼睛回味无穷的模样。   “当然不是。”他说,“刚搬来,我这里有点乱。”   “我不是帮你在整理了?”   他被噎地哑口无言。最后在他的房间看电视,放的是杜拉斯的情人,很俗套的故事,但是电影拍得凄美而现实,若干年以后,女主角一个人留在人世缅怀当初的幸福日子,他默默无语。回头一看,飞澜却打着哈欠,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他觉得奇怪:“你一点也不感动?”   “假的。哪有那么刻骨铭心的爱情?人死了,几十年念念不忘?”   楚嘉越没有说话。   昏暗的灯光里,飞澜靠过来,捧住他的脸颊,吻了上去。他怔了一秒,抱住了她。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谢飞澜是个颇有经验的女人,他们在国外刚开始交往那会儿,她也坦承过,在此之前交过三四个男朋友,不过都是无疾而终。   她个性刚强,甚至有点偏执疯狂,她和他说,很多男生都受不了她,即使她美丽、智慧、家世不俗。   房子里有内外两间浴室,做完以后,他们各自去洗澡。他出来的时候,另一间浴室里的水声还哗哗地响。   他只看了一眼,走到阳台上吹风。   这个城市的夜晚大多繁星点点,偶尔却也有反常。今夜头顶都是乌云,看不到一丝光。他觉得那么绝望,但是无可奈何。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这都是他所不能掌控。   作者有话要说:  谢飞澜就是谢舒宁和谢从洲的妹妹,之前提过的那个囡囡,谢省长的三女儿,谢省长以前是楚定山的下属,所以,他们应该算是世交。她是嘉越在国外的一女朋友。 ☆、第037章   037   星期六,沈清石和杨子欣一起到鑫海度假村兼职,领她们的是姓吴的一个经理,三十多岁。人手差不多了,所以只安排了她们整理客房。   干完一楼的,她们在室外大厅里休息了会儿。这地方四周围的是塑料挡板,还没有装上玻璃,风吹过来很冷,杨子欣坐了会儿就坐不住了。她站起来说:“我们去里面吧。”   沈清石想想也是。   度假村的清洁要求很高,客房是每两个小时整理一次,次数太频繁,有的客人会不耐烦。前台有登记,她们一般先了解,然后挑客人外出的时间去。早上她们把一楼都打扫了一遍,只有13号房的客人一直呆在房间里。   等到下午,杨子欣坐不住了,到走廊尽头敲门。   等了很久,客人才把门打开,一只手机还夹在脑袋和肩膀之间,不耐烦地问她们:“什么事?”   杨子欣笑着对该年轻女郎说:“我们是定点清洁房间的。另外,您有别的需要也可以随时传唤我们。”   女人本来就爱理不理的,电话里这个时候好像又说到什么,声音一下子打起来:“你说什么?你跟我说什么?分手,凭什么分手,你凭什么啊?……你个王八蛋,你他妈怎么不去死……”   她就在门口和电话那头的男人吵起来,嗓门一声比一声大,隔壁的客人都皱着眉出来看了。杨子欣本来就有气,抬手敲了敲门。   那女人被一打断,气势汹汹地嚷起来:“干什么?”   “这是公众场合,请不要大声喧哗,这样会影响其他客人的。”   “你这什么态度?我租了房子,连听个电话都不行?你们酒店的服务员都是这种素质?叫你们经理来,我要见你们经理!”   “您叫吧,不管您叫经理,还是叫主管,我都是这么说。”杨子欣也来了气,毫不示弱地说,“我们度假村收客人的钱,就是要给客人提供良好舒适的居住环境,不能因为您一个人而影响大多数人。”   “你这是什么话?嗳……你们进来干嘛?”女人见她们拿着扫帚和拖把进门,匆匆挂了电话,连忙跑过去拦住杨子欣,“没经过客人同意怎么可以进来?”   杨子欣也烦的不行:“为了客人的舒适,我们是每两个小时打扫一次的,住宿前我们就说过客人觉得何时打扫合适可以和前台说,之前我已经问过您了,但是您一次都不回我。”   “我不要,你们给我出去!”   “这不行,不管怎么说,正常的消毒工作是一定需要的。”杨子欣就和她杠上了,“请您让一让,很快的,保证不会影响您煲电话粥。我们扫我们的,您继续。”   “放屁!你们干什么,干什么?”女人气得跳脚,最后忍无可忍,甩了门到厕所洗澡去了。   沈清石对杨子欣说:“你这样好吗?”   “我是按规定做事。”   “万一她真去投诉你呢?”   “让她去呗,我又没做错。我们也不是长工,你怕什么?”   沈清石想说点什么,但感觉无从说起,只能叹一口气,低头把床底下的垃圾都扫出来。有塑料袋、餐巾纸、口红盖子……还有一包撕开一半的避孕套,夹在床板的夹缝里。杨子欣皱着眉头用扫把勾出来,鼻子里发生一声哼。   那女人正好这个时候出来,看到这一幕,恼羞成怒地冲上来,“啪”的一个巴掌打在她脸上,脏话连篇,直骂她们出去。   杨子欣也是个火爆脾气,二话不说,当下就打了回去。   “你……你居然打我?”女人捂着脸,声音越来越大,都带了哭腔,后来越闹越大,连吴经理都闻声过来了。渐渐的,走廊两边不少房间的客人都出来看热闹,围了满满的人。   “你说,你们这里的服务生素质怎么这么差,胡乱闯我的房间,乱翻我的东西。”女人扬起半边脸给吴经理看,“看看看看,还打人呢!”   杨子欣本来都想息事宁人了,听她这么讲嗓门又大起来:“你说什么?什么叫我们乱进你的房间,乱翻你的东西?我们只是按照酒店规定来定点打扫,之前已经和你说过了,你一次都不理睬,我们才挑这个时间点来的。我们进去的时候你也在的,怎么算乱闯?至于乱翻,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翻你东西了?”   “不乱翻你们掀我床单干什么?”   “不掀床单我们怎么扫下面的垃圾?人家客人当然不用掀了,因为人家讲卫生,你呢,弄得床底下全都是。瓜子、餐巾纸、口红……还避孕套呢,有什么扔什么!”   女人气得发抖,恨不得撕烂杨子欣的嘴,她冲吴经理说:“你们这什么破地方,都什么人啊?以后我再也不来了!”她指着自己受伤的脸说,“我要找律师,我要去告你们!”   沈清石说:“是你先动手的,我的同事只是出于自卫。”   “自卫?你们是一伙的,你当然帮她了?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作势掏出手机要打电话,嚷嚷着要叫律师。   吴经理不想把事情闹大,说,“这件事大家都有错,这样吧,我然她们给您道歉,你也别不依不饶的。”   杨子欣还没有说话,那女人气焰嚣张地开口:“道歉?我不要道歉,我要去告你们,查封了你们这黑店!”   杨子欣气得发抖,要不是沈清石拉着,早冲上去赏她两个耳光了。   “你不能这么睁眼说瞎话,明明是你先动手的!”   “你说我先动手的,有别人看到了吗?有吗?”   “刚才这个房间的门是开着的吧。”说话的是住在对面的年轻客人,看看那位女客人,又看看沈清石和杨子欣,“那应该在走廊上的监控角度内。”   吴经理微微一怔,一拍脑袋,好像是这么回事。那女人有点讪讪的,骂了两句,当场就退了房,拽了自己的行李走了。   等人散地差不多了,沈清石和此人说“谢谢”。   “举手之劳。”他似乎还有事情,看了看表,沈清石不想耽搁了他的时间,说道:“您有事情就先走吧。”   “不碍事。”他的声音很清冷,但是彬彬有礼,给人好感。   最后先离开的是她,杨子欣刚才被经理带走了,她得跟上去看看。等她的背影看不到了,谢飞澜从房间里出来,拍拍他的肩膀:“嗳。你不像会管这种闲事的啊?”   谢从洲退一步,她的手就落空了。他一边进门,一边挽袖口,语气没什么大的起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晚饭,他们和楚嘉越约好了一起吃。谢从洲不多话,自己吃自己的,席上就飞澜一直和嘉越搭话,又说起刚才在走廊上这件事。   “还有这样的?”嘉越摇头笑一笑,“有够蛮不讲理的。”   “是啊。”飞澜饶有兴趣地说,“二哥平时才不管这种闲事呢,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她靠过去,“说实话,是什么原因?”   谢从洲没有抬头:“食不言寝不语。”   “……”   吃好晚饭以后,谢从洲和谢飞澜相约去打网球,嘉越笑笑,说他这渣技术啊,就不去了,你们玩得愉快。   目送二人离开,他把房间的窗帘拉上了,翻开最下面的抽屉,拿出自己的香烟。还是黑色烫金纸的那种外国烟,他习惯这个味道了,点上一根,靠在沙发里吞云吐雾。渐渐的,心脏开始麻木,思绪不是自己的。   他想起曾经的那些事情,想到自己年少时那么迷恋过的那个女人、她已经结婚生子;想到刚刚在国外栖息、给她打电话、电话那头永远传来“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在法国,没有朋友,一个人,读书、写字、上课……每一天都像机器人一样过。   七年,她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没有发过一封邮件。没有尽头的等待,是空虚,是寂寞,是一种无望的痛苦,这样漫长的过程中,他的思念和困顿渐渐转化为怨怼。   曾经一度,他是那么地恨她,如果可以,干脆和她一起去死好了!   家里人来过电话,不过寥寥无几,他也兴致缺缺。打给他最多的是母亲,他对当初的事情耿耿于怀,没怎么理睬她。   后来,她的电话也渐渐少了,从一个礼拜一次,到两三个月也没有音讯。直到到法国后的两年后,远在国内的嘉航给他电话。   他从来没有那么温和地和他说过话,嘉越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他干脆问,到底怎么了,是老头子被撤职了还是我妈跟人私奔了?   嘉航在那边停顿了一刻,然后告诉他:   爸爸和你妈妈离婚了。   嘉越挂断越洋,耳朵里依然嗡嗡作响,有欠真实。父亲在和母亲结婚之前,已经有一次失败的婚姻,现在,他要和嘉航一样,成为只有父亲没有母亲的孩子了吗?   他说不上那时候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只觉得荒诞。   第二年的下半年,他交了一个女朋友,是法国的留学生,家境比较贫困,但是性格单纯,模样清秀。他给她买新衣服,买新鞋子,陪她看电影,像大多数热恋中的情侣一样,做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后来还是分手。   后来又有过一个女孩子,是法国本土的女孩,家境富裕。这次他学乖了,每次约会穿最廉价的衣服,她给他钱,他欣然接受,感觉像是一场有趣的游戏。后来她提出分手,临走前还给了他一大笔钱,说,嘉越,对不起,我找到我的真爱了。   他哭笑不得。   谢飞澜是第三个。他们的关系,其实算不上情侣,也不像朋友。飞澜曾经说过,他对她就像他对待别人一样,彬彬有礼,但是态度冷漠,有点难以接近,可能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她还说,嘉越,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算是你的红颜知己了吧?他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这个女人总有办法让人哑口无言。   他承认说不过她。   不过这些都不要紧,和他零零碎碎的生活掺杂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和这些生活小细节混在一起,也就无足轻重,他总是不求甚解。   白天,他是所有人眼中的模范学生,晚上,他流连夜店,得过且过。有一次和一帮黑人打架,差点被遣送回国,幸得领事馆的大使和父亲认识,帮他从中斡旋,才得以留校观察。   回国以后,他给领导做了半年的翻译,实习了一段时间,又做了一年的三秘,两年以后进入外交部国际司第六处,步步高升,仕途一片平顺。在别人眼里,这种生活羡慕都羡慕不来。但是,谁真的乐意和他换换呢?   亲情、爱情,没有一样是顺利的。   他迷迷糊糊觉得快要睡过去的时候,门响了两声。他不想起来,没有应声,心想着如果是服务员,应该会自己走开吧。   他估算错误,外面的人推门进来。 ☆、第038章   038   “定点清扫,我看您这儿也挺干净的,我吸一下尘就好。放心,只要一会儿,不会打扰您休息的……”她的话戛然而止。   在那个人翻过身来的时候,她说不出话了。   楚嘉越也看到了她,手里的烟不自觉掐灭了,指尖冒出“滋滋”的声音,他一会儿后才觉得疼,手一抖丢开了烟蒂。   “我去帮你拿药。”她朝门口跑去,他在后面说“不用那么麻烦”,她却像没听到一样,等她握上门把要开门了,他一只手撑在门板上。“啪嗒”一声,开了一条缝的门重新合上。   大概是房间里的光线太昏暗了,沈清石觉得头晕目眩。   “不用那么麻烦。”楚嘉越在她头顶说,“我床头柜下有药。”他说完就放开了手,转身朝屋内走去。   那一刻,沈清石心里五味杂陈。他也觉得自己唐突了吧?不过,至于他那时候为什么会冲过来,为什么会按住门……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直觉告诉她,她现在应该马上离开,但是,那边他已经叫她了:“可以麻烦你帮我一下吗?”   清石看过去,他半躺在床上上药、系绷带,不过一只手受伤了,有点不太方便。   她想了想,还是走过去。   光线太暗,他开了台灯,有一圈淡黄色的影子笼罩在他的身上,朦胧地泛着一层潋滟的光。印象里,楚嘉越脸很安静,但是眉眼弯弯,在她心里自然就是温柔活泼的形象。但是这种温柔,如今看来,竟然有种忧伤的感觉。她不知道是不是光和影的错觉,只觉得他低头缠绷带的样子,低眉敛目的神态,尤其地清减、淡漠。   “麻烦帮我一下。”他伸出手腕到她面前,还有一截留在外面。   她怔了怔:“其实这个不用上绷带的。”   “……”他觉得自己有点混乱,接下来解绷带的时候,还不小心扯到了伤口,疼地他皱起眉。   “我来吧。”沈清石接过棉签,帮他一点一点涂上。   嘉越看她认真的侧脸,还有滑到脸畔的碎发,心里发酸。他笑了笑:“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啊,一眼就能叫人认出来。”   她手里一顿,没有抬头:“老了。”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的。”他说,“一点都没有变。”   她今年已经32岁了,容貌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是皮肤黯淡发黄,眼底有黑色的眼圈,一看就是常年熬夜、日夜操劳的。她比以前要瘦很多,头发也有点枯黄,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的样子。   他不用问,也知道她这几年是什么样的生活。他觉得她不应该是这样的,在他心目中,沈清石一直是温婉淡雅又很有主见的形象,她的美丽、她的温柔、她的幽默、她的坚强……都在他心里深深地扎过根,回想起来,曾经的一幕幕都宛若昨昔。   但是摆在面前的,明明是沧海桑田。   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   这种心痛的感觉,像一把钝钝的刀在不断凌迟他的心,慢慢地,又滋生出言不由衷的怨恨。她过得不好,因为她曾经那么无情地舍弃过他。   她察觉到他灼灼的目光,佯装不知,上好药以后,说:“好了。”   “谢谢。”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她站起来,转身离开,她知道他在看她,所以走得那么艰难,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出这个房间。楚嘉越在她身后说,声音仿佛从彼岸传来,如静水无澜:   “沈清石。”   这是自再见以后,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她停了一下,尔后更快地朝门口等去。   楚嘉越说得不急不缓:“你给我号码,是空号。我打你家里的电话,你一次都没有接。在国外的五年,我给你的电邮,你也一封都不回。   你从一开始就打算欺骗我,这么处心积虑地骗我,你没有话要和我说吗?   沈清石,我恨你。”   最后一句话湮灭在她用力关门的声音里,很大声,激出了她一身的冷汗。快离开的时候,迎面走过来一个年轻女人,短发过耳,孔雀蓝的v领裙,对她微笑,点点头。   清石有点不明就里,只能回以点头微笑。   “能不能让一下?”谢飞澜比划了一下手势,“这是我的房间。”   她反射性地推开:“您的房间?可是,我刚才进去打扫的时候,开门的是个男客人……”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凭着本能,“您没有弄错吗?”   “没有。”飞澜笑着开门,“那是我男朋友。”   说完,门已经在她面前关上了。   沈清石站在那里。   胃里忽然剧烈地抽痛起来,她捂住嘴巴,扶着墙壁冲到厕所,吐得稀里哗啦。后来,她吐地什么都吐不出来了,还是止不住地反胃,吐得只有酸水。   她坐到地上,难受地冒冷汗。   她觉得,她此刻一定非常狼狈。漱了口,又用清水扑了扑脸,看上去脸色才没那么难看了。   这真是倒霉的一天。   晚上结算工钱的时候,领班的扣了她们200块钱,杨子欣当下就不干了:“你凭什么扣我们的工钱?”   “凭什么?”领班的虎着脸,煞有介事地说,“你们得罪了客户,还问我为什么?哪有你们这样干活的!”   “错不在我们,难道我们就该逆来顺受,任着她打啊?”杨子欣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火,这下越说越来劲,“说你们这是黑店,还真是黑店!不就是想着法子赖工钱吗?我还不稀罕了,什么玩意儿!”   “不稀罕?不稀罕你们滚,一毛钱也别想拿到!”   “凭什么不给我们?我去工商局投诉你们,奸商,黑店!”   “去吧去吧。”领班的说,“随你去哪儿投诉,你们还影响了我们正常的营业呢。被你们这么一闹,影响多不好?没追究你们损失费用就不错了。”她斜眼看看她们,看着她们这一身的淘宝货,语气更加轻蔑,“在这里大呼小叫的,能捞到什么了?拿着这六百块趁早滚吧。”   在她洒开一叠钞票的时候,杨子欣彻底和她撕破脸了,骂声一声高过一声。期间沈清石一直劝她,她正在气头上,根本置若罔闻。领班的叫了一帮服务生把她们赶出去,推搡间,沈清石被人撞到一边,头磕在大厅旁的罗马柱上。   杨子欣看到就不吵了,过来要扶她,有人却快了她一步。她看看那个衣着光鲜亮丽的年轻男人,有些疑惑。   她不记得清石认识这么一号人啊?   “这怎么回事?”他问的是她,看的却是度假村那一帮子人。   领班的惯会察言观色,看到气度不凡的楚嘉越,有点迟疑。后人有人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他的脸色变了变,再次说话,马上换了副面孔,显得极为热情谦恭。   “只是一场误会。”   楚嘉越回头看看杨子欣,递出询问的眼神,杨子欣气呼呼地一五一十都说了。楚嘉越听完,对那领班的说:“这件事,从洲也在场,的确不关她们的事情。如果有疑问的话,你可以去问他。”   他哪里敢去问谢从洲。比起眼前这位,他觉得那位不苟言笑的公子哥更加可怕。本身是跨国集团代表,又是谢省长的二公子,吃饱了撑的才去自讨没趣,除非不想在这个省里混下去了。   他眼看对方是两个没钱没势的女人,想赖掉工钱,想不到这位会出面。他见风使舵也挺快,马上让人重新开了结算单,还多付了200块。沈清石最终只要了原本的,剩下的怎么也不肯收了。   领班的对楚嘉越鞠躬:“这次是我不对,没有事先了解清楚,不知道是楚公子的朋友,对不住了。”   楚嘉越摇摇头。   他心里“咯噔”一下,心里有些忐忑。先不说这位的父母,他哥哥就是省经贸厅的厅长,实权的干部,人脉又广,都不用打招呼就够他喝一壶了。他现在心里万分后悔,只不该鬼迷心窍。   楚嘉越说:“不是和我道歉。”   他怔了怔,意会过来,马上转头和她们道歉,态度诚恳,和之前趾高气扬的样子判若两人。   身份地位,真能让人俯首称臣。   沈清石唏嘘不已。   “老实交代,那小帅哥谁啊?”离开的路上,杨子欣一个劲追问。沈清石只好说:“就是以前的学生。”   “你还有这么正点的学生?”杨子欣记得她以前教过书,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不教了,“看这一身行头,发达了?”   “瞎说什么呢你。”沈清石不由觑她,“他本来家境就好。”   “那就是高富帅,富二代了?”   “算是吧。”官二代——和富二代也没啥本质差别。   “可惜啊。”   “可惜什么?”   “你看看人家混的,再看看咱们混的,到头来还要一个晚辈来救场?差距。”杨子欣长吁短叹,勾着她的脖子一路嚎叫,“上帝造人真他妈的不公平啊!”   “别勾了,要断了!你丫的放开!”   “不放!”   本来心情还郁结着,被她这么一闹,什么阴郁都见鬼去了,沈清石哭笑不得:“我算是服了你了。”   度假村在海边,海滨这一段公路比较偏僻,要往南步行十几分钟才能看到站牌。杨子欣走得脚都要断了,见到路边有颗椰子树,脱下鞋子跑过去坐下来,说什么也不肯起来。   沈清石拽着她胳膊和她僵持着,一辆白色的轿车停到她们身边。   她看到楚嘉越从车上下来,抓拽的动作不觉就松了。   他倒是很自然,只是四处看看,说:“这地方太偏远了,很难打到车。天色也不早了,我送你们回去吧。” ☆、第039章   039   路上,沈清石一句话都没有说,杨子欣倒是一脸好奇地端详他。楚嘉越在开车,也不好回头,只是笑着说:“有这么好看吗?”   “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大妈,生活没乐趣啊,偶尔也看看小鲜肉嘛。”   杨子欣觉得这个年轻人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有一种流云般的温柔气韵,和他不说话时那种生人勿进的男神范儿很不一样,笑容自然,一点不做作,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还有就是,此人长相实在出众,让她这个奔三的老女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想想他是沈清石的学生,那点拘谨也渐渐没了。她说:“你真是她学生啊?清石没说起过你啊。”   “是啊,以前沈老师教我们班语文,可严了。”   “怎么说?”   “有一次抽查背诵课文,我没背出来,她罚我抄了十遍书,又让我多写了一篇周记。”   杨子欣笑了:“那你还敢不敢不背课文了?”   “再不敢了。”   不久之后到了沈清石住的地方,杨子欣和他们在小区外的岔道分开,清石说“你小心一点”。她不耐烦地挥着手:“你管好你自己吧,小老师。”   刚刚才知道的事情,居然拿来调侃她?如果不是看她跑远了,沈清石想,她会冲上去揍她一顿。   “你对她可真好。”嘉越在她身后说,望着杨子欣离开的方向,很久,才收回视线。   她有那么一瞬不敢回头。   尔后,慢慢地,回头笑一笑,又扭开看别的地方:“她是我的朋友嘛。”   “你对别人都这么好,真叫人羡慕。”   “……”   “时间不早了。”她只能这么说,“你回去吧,我知己走。往前面走几步,我就回到家了,不碍事的。”   “你害怕吗?”   沈清石闻言,抬头看他。   楚嘉越此刻也在看她,眼神有点儿讽刺,他说:“你怕被你老公看到吗?”   清石被他这么不负责任的话逗笑了:“我怕什么?我碰到以前的学生,说了会儿话而已。他送我和子欣回来,就这样。”   他最恨她口是心非、故作冷漠的样子,忍不住攒住她的手,不管她的挣扎,发了狠一样握在手心里。以下的话,一字一句从齿缝间挤出来:“沈清石,你真的没有心吗?”   她喉咙发紧,眼睛里有了红色的血丝。   不过,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一边点头,一边后退,终于放开了她。黑暗像幕布一样严实,无边无际,小区里亮起了路灯,只是,远远只有零星几盏。   她的眼前是一片迷蒙的雾,好半天,牵了牵嘴角,声音低沉:“你不是有女朋友了?”   “你在意吗?”他笑容讽刺。   肩上的包有点重,她拎起带子向上提了提,依然被勒地生疼。她慢慢地舒出一口气,化开在雾气里:“都有女朋友了,长大了,怎么还是这么任性?”   “沈清石,你没资格这么说我!”   “不管我有没有资格,这就是事实。嘉越,你不能这么不负责任。”她声音平和,像是循循善诱的长辈,他的声音小了下来,脸上的怒火也渐渐消失了,只是,表情越来越冷。   他说:“你凭什么?”   “她是你女朋友。你都有女朋友了,就别想着以前的事了。”   “我也想这样,我也想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你以为我很乐意这样吗?既然已经走了,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面前?”   他从未觉得自己爱一个人到这种程度,爱可以转变成仇恨,恨意沁入骨髓。   他很努力地想忘记那些痛苦的往事,但是她不放过他。   “沈清石,你为什么还要出现?”   风在这一刻都有些许停顿,清石看着路灯下萦绕着的小虫子,默默不语。明明知道是飞蛾扑火,为什么还是前仆后继?   “回去吧,嘉越,也许她在等你呢。你这样,会让她伤心的。”她已经准备要迈步子了,他凝视着她的侧脸说:“你只管别人会不会伤心,从来没想过我会不会受伤。”   她脚步一顿。   “你以为飞澜像你一样吗?就算她心里不开心,也从来不在我面前表露出来,她从来想着先让我开心。沈清石,你知道吗?”   清石的手抖了抖,更紧地握住了提包。她在低头看脚下的蚂蚁:“那很好啊。她对你这么好,你更不应该辜负她。”   “你到底懂不懂?”他觉得不应该这样,但是忍不住,“如果你有她对我十分之一好,如果你……”他说不下去了,大手一挥,“你滚吧!和你老公一起去过吧!你以为我稀罕吗?我就是来看看,你过得有多么不好而已!   沈清石,这是你的报应!”   “对,是我的报应。当年算是我对不起你,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看我过得这么不好,你也应该消气了。你现在功成名就,又有那么好的女朋友,和我这样的小人物计较,你不觉得有*份吗?”她甚至是笑了笑,笑容也有点儿轻蔑,“你这是何必呢?”   “是。”他咬牙切齿,“我犯贱!”   他转头就走,快步离开,路上踩到石头,差一点滑到,形象狼狈。   她没有回头,一直背对着他离开的方向。   等车驰离小区,他才开始后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那样过分的话,好像魔障了,和他平时的为人处世截然不同。   回到家里,正好一家人都在——不,不应该是一家人。   嘉越在门口脱鞋,心里头冷笑,面上却不露什么。他走过去,到沙发前和他们问好:“爸,程阿姨。”   楚定山在看报纸,没有抬头,只是颔首,算是知道了。程玲却站起来,又是递水果又是拿让人拿毛巾的。嘉越笑笑:“真的不用了。”   “你程姨也是一片好心。”楚定山说。   嘉越低头看了他一眼,他依然在看报纸。他心中有片刻停顿,最后什么话没有说,坐到楚家航那一边去了。   刚落座,楚定山在那边发话了:“你这段日子在忙什么?我让你跟老成去北京,快过年了,也多学着点,你总是推三阻四。”   “我说了,我很忙。”   “忙?”他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但是嘉越知道,这个常年习惯发号施令的人已经在压抑怒火,“有什么比跟着秘书长出席中亚联会更重要?你给我你们部门处室主任的电话,我倒要问问他,究竟给你安排什么要紧活了?”   “您糊涂了,我们部门没有主任,我们处里就我一个处长,您要跟我们部长反应吗?”   楚定山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了。   嘉越放下手里的东西,不紧不慢地要起身,却被他按住肩膀,摁在沙发里。这个人,虽然年过半百,依然精神矍铄,气势逼人。   他说:“你是翅膀硬了是不是?不要以为我现在不在外交部了,你就可以任性妄为?明天早上八点,我让老王接你去机场,你马上去北京,去老成和徐主席那里报道。”   “您不用拿话压我。您是□□常委,是说一不二的常委委员长,您了不起。但我不是您的下属,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说完要走。   “站住!”楚定山说,“我没让你走!”   嘉越用力点点头,摘下围巾,回头挂到沙发上。他说:“爸,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经长大了,我不是为了你而活着的。”   “我不管你,你会有现在的成就?”   “……”   “你刚刚毕业,一开始实习就是跟的部级干部,毕业三年,已经是国际司的一处之长了。人家看的都是我的面子。你不想做我儿子,那你就什么都不是,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   嘉越也点点头:“对,一点没错。”他仰起头,自上而下看定他的眼睛,“但是,我有过选择的余地吗?”   “……”   “从来没有。”他说,“就因为这样,我失去了我最爱的女人。”   楚定山原本平静下来的情绪,在听到这句话以后彻底爆发。程玲还来不及阻拦,他已经一个茶壶飞了出去。嘉越一声闷哼,头上结结实实被砸了一下,他探手一模,手心都是血。本来就不舒服,看到这满手血,头更晕了,倒退了两步,居然一屁股坐到地上。   楚定山走过来,在他面前半蹲下身。   下巴被强硬地掰起来,他挣了挣,被挣脱。   “你说说,楚嘉越,你究竟是中了什么邪?”父亲抓住他的手,嘉越使劲挣扎,被抵不过他的力气,最后被狠狠翻过来。   楚定山扯掉他的表,指指上面两道深深的疤痕:“为了个女人,你和我玩自杀?你几岁了,就这么点出息,啊?我放任你在法国,以为你会懂事一点,你可真是给我长脸!与其你自杀,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你,省得你继续给我丢人!”   沉寂了那么多年的伤疤,现在又被血淋淋地掰开。嘉越心里绞痛,原来他一直都是知道的,这个人,在他的生活里无处不在,他无所不知——他呵呵笑了两声。   还没说话,脸上已经挨了重重一巴掌。顿时,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他听到这人在他头顶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去拿我的手杖来。”   程玲连忙阻止,说了一大堆的话,然后又蹲下来劝楚嘉越:“别和你爸杠着了,你这是何苦呢?他也是为了你好,就听他一句。”   “这是我们父子俩的事情。”   一句话,堵地程玲好不尴尬。她是带着女儿嫁给楚定山的,也是二婚。两个继子里,楚家航对她很有礼貌,但是仅此而已,这个大儿子年纪不小了,很有主见,他就想在小儿子身上下点功夫。但是,不管她怎么做,楚嘉越总是不冷不热的。   她现在算是知道了,他不是不冷不热,是压根没承认过她。一时间,在那也不是,走开也不是。   就这停顿的功夫,楚定山又给了他两巴掌,提着他的领子拎起来。他身体向来好,体魄甚至强于偏瘦的嘉越,轻轻松松就把他甩到墙上。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一个残花败柳,值得你惦记这么多年?”   “残花败柳,你凭什么这么说她?”被打了这么多下,他一直都是默默承受,因为他是他父亲。听到这句话,他终于抬起头,扶着墙壁站起来,不甘示弱地瞪着他,“她再不好,至少父母恩爱,家庭幸福。是,她是没有钱,她穷,但是她很努力地讨生活!   没有她,您儿子现在就是个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一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他甚至连一所像样的大学都考不上。您要感恩她,而不是羞辱她!   您要打死我,我还是要这么说!”   四目相对,楚定山的眼神阴沉,脸涨得通红。嘉越也不退缩,就那么任他看着,直到他笑出来,施施然坐到沙发里,拿起那份还没读完的报纸。   “我还真是小看了你。”他慢慢翻报纸,“但我有句话得提醒你。爱之过深,未必是好处。你由着性子乱来,你爱的人反而会因为你而受到伤害。”   他的话让嘉越背脊发冷,竟然一句都对不上来。   这时,门铃响了。   楚定山放下报纸,对程玲一挥手:“还不快带他进去,像什么话?丢人现眼。”   程玲还为刚才的事尴尬,迟迟没动,最后,脱力的楚嘉越是被楚家航连拖带拽拉进去的。   “你这是何苦?老头子就这脾气,你服个软,他也不见得真把你怎么样,可你硬要往枪口上撞。”回房以后,嘉航给他上药,不忘记笑话他。嘉越说,你这个人,一天不作弄我就不开心,看到我倒霉就爽快是不?   “哪里哪里。做哥哥的,当然要关心你了。”   “老大,你这年纪都可以当我叔了。”   “怎么你觉得自己还是小鲜肉,二八年华?”嘉航低头拨弄酒精棉,凉凉地说,“你今年25,楚嘉越,你今年已经25了。”   嘉越起身。   “去哪儿?”嘉航说,点点身边的位子,“坐下。”   “凭啥?”   嘉航笑了笑,不愠不火地扬起半边眉毛:“长兄如父,懂不懂?我让你坐下,楚嘉越。”   嘉越看着他半晌,后来还是坐下。他也是微笑的,嘉航问他为什么笑,他说:“当然不是因为‘长兄如父’。”   “那是因为什么?”   “官大一级压死人呗。”   “胡扯。”嘉航看着他说,“你在外交部,我在外经贸厅,我怎么管得到你?”   “就上一次出席俄罗斯,你和我们部长说了会儿话,我都看到了。你说实话,是不是和我们领导打小报告了。”   嘉航看看他,低头笑一笑,回手拉开抽屉。嘉越看到他摸出盒烟来,手指弹开盖子,他就皱眉了:“别在我房间里抽烟。”   嘉航手里的动作一停,那烟夹在了他的指缝间。   “嘉越,你是不是搞错了?”他倾身向前,单手撑在椅背上,看着他,“你,我,都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不分谁和谁的。”   “你别拿话压我。”他说,“楚家航,你没发现,你越来越像老头子了吗?表里不一,唯我独尊。还有,你别总是拿这件事嘲笑我,你自己也不见得情场得意。那么多情人怎么样,有哪一个真的对你真心?”   “说得好。”他笑起来,眼睛里都是温柔宽容的光芒。笑过之后,慢慢地从座椅中起身,出门前,手搭在门把上,他轻轻地说了一句话:“但是,我不在乎。” ☆、第040章   040   自从那次在度假村偶遇楚嘉越后,沈清石就分外小心,再多的报酬也不往那地方去了。杨婆婆问起来,她只说路途过远,地方又偏僻,晚上回来很不方便。杨婆婆一想也是,叮嘱她一个年轻女人晚上不要外出。   年轻女人?   沈清石哈哈一笑:“我都32了,还年轻女人呢,您不要开我玩笑了。”   杨婆婆拉着她的手说:“胡说,你看着也就二十四五的样子。你不说,谁知道?”老人家摸着她的脸,“不过说真的,这个年纪,需要好好保养了,你看,子欣都不像你一样。”   “是是是。”她嘴里应着,回去以后又是阳奉阴违。不因为别的,实在没有心思和精力在这方面下工夫。   那天送完亮亮后,她在杨婆婆家逗留了会儿,期间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说是宣城酒店的经理,沈清石想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蒋自成本来在红枫小区做保安,因为肇事被辞退了,三天前经过朋友的介绍去了宣城酒店。   “请问,你是蒋自成的妻子吗?”   她本来就担心他闹事,连忙说道:“是的,出什么事了吗?”   对方只说:“你过来一趟吧。”   挂了后,她捏着电话在原地,愁眉不展的样子。杨婆婆见到便问:“是不是你家那口子又惹事了?”   “不知道。”沈清石心里焦急,在原地转了转,“也没怎么说,就先让我过去一趟。”   “那你先过去吧。”杨婆婆说完又拍拍她的手安慰她,“你也别太担心,是酒店经理打电话过来,不是警察医院,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她心里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穿了衣服就出门了,赶了趟整点的公交,到了那儿已经是9点半了。门口的保全拦着不让她进去,她好说歹说,对方却油盐不进。   沿海的夜晚温度不算很低,但是风很大,沈清石站在大门口吹了十几分钟的风,等到手都冻僵了。她自己捏一捏,放在嘴巴下哈一口气,跺了两下脚。   “滴滴”两声汽笛,停车场的方向开过来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最后停在酒店东面的游戏厅门口。酒店经理从大厅里出来,越过沈清石,带着几个高管模样的人迎了过去。   远远的,路灯下走过来一个年轻人,身材高大,相貌清俊,穿着一件黑色的加长呢子大衣,很冷漠的样子。走得近了,清石却觉得他很眼熟,好似在哪儿见过。   思考的时间,对方已经登上了台阶,只是看了她一眼,目不斜视地朝门内走去。   沈清石觉得这是机会,上前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他措不及防,差点没有刹住脚步,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不等此人开口,后面一个高管模样的人说:“你是哪个部门的,怎么这么没规矩?还不快让开!”   ——显然把她当做酒店的工作人员了。   沈清石心里一喜,正好将错就错,低头佯装惶恐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新来的,下次一定注意。”她顺势给他们开门。   “注意着点,没规矩!这是谢先生,记得了?”另一人帮腔。   谢从洲进门前,似乎多看了她一眼。   沈清石做贼心虚,没有多停留,三两步朝另一个方向走了。路上问了两个人,她急匆匆地赶到了休息室。   门是虚掩的,里面坐着一男两女,其中一男一女还是学生模样,穿着校服,二十岁不到的年纪。她没有看到蒋自成,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拍了拍门。   三人转过头来。年长的那个女人先看到她,笑一笑,点点头:“你是……”   她自我介绍了一番,又说了来龙去脉。年长的那个女人脸上还带着微笑,剩下那两个脸色就不太好看了。那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子“腾”地站起来,先声夺人:“这么说,你是那个打人的保安的妻子了?”   打人?   沈清石心里“咯噔”一声,又急又气,看着这女孩说:“什么打人,他和人打架了吗?他怎么会和人打架?”   女孩瞪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你问我,怎么电话里吴经理没告诉你吗?我和我同学朋友来这儿住店,就让他看了一下东西,他莫名其妙就朝我们发火,还动手打我同学!”她把后面那个男孩子拉过来,指着他左边脸颊给她看。   刚才这个男孩站的地方比较昏暗,现在往门口这么一站,灯光下什么都看清了。他不止左边脸颊红肿一片,眼睛青了一只,右手还耷拉着,显然是伤的不轻。   沈清石只觉得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好不容易站稳脚跟。那个年长一些的年轻女人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你看,我这位妹妹受了惊吓,这位朋友也伤的不轻。”   沈清石连忙说:“医药费我一定会付的……”   “医药费?”女孩的声音一下子提起来,指着她的鼻子大骂,“你跟我说医药费?你以为我们缺这几个钱吗?我告诉你,从小到大,还没人敢这么骂我呢!你老公算什么东西?今天这事,你们别想善了。一会儿,等黄警官来了,你们向他解释吧。”   说曹操曹操就到,不过来的不止几个警员,还有一个领头的,四五十岁,肚子有点鼓,看模样,似乎不是一般的警官。   他上前来,摘下帽子,先对那年轻女人鞠了一躬,然后向那女孩和男孩问好。   “说了只是小事,怎么连周局长也惊动了。”年轻女人刚刚削好一个苹果,放下水果刀,顺手递给他。   周局长受宠若惊,双手接过,脸上有点局促:“谢小姐太客气了,如果有时间,请代我向谢省长和冯厅长问好。”   谢飞澜说:“一定一定。”   他们寒暄,沈清石则被晾在了一边。她终于想起来,眼前这位年轻女士,不久前也在度假村见过。她是楚嘉越的女朋友,谢省长的三女儿,谢飞澜。   一种无来由的恐慌袭上心头,她恨不得马上逃离,但是,双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挪动一步都艰难。渐渐的,她额头的碎发都被冷汗浸湿了。   沈清石脑子里不断地耳鸣,直到周局长挽着袖子,义愤填膺地说:“小事?怎么是小事呢?今天是无端生事,打架斗殴,改天就当街抢劫,杀人放火了!在我辖区出了这样的事情,怎么能算是小事呢?”   他伸手一指门外,又点点那帮带来的警员,“要是出了什么事,不止是我监管不力,他们也难辞其咎。要是市民因此无辜受损,我的责任就大了!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姑息!”   最后那一声,震地沈清石陡然惊醒。   出了一身汗。   她本来就不擅长游说斡旋,站在那儿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从何开口。憋来憋去,只好先问蒋自成在什么地方。   周局长虎着脸说:“在哪儿?在警局呢!先拘留个十五天再说。具体处罚,等给伤者做了检查再说。”   然后医院的人也来了,女孩把那男孩推出去,对为首的医生说:“医药费的清单,稍后copy一份送过来。”她回头看看沈清石,嘴角有一丝讥笑,抱着胳膊说,“虽然我不在乎这个小钱,但是有些人,不给点教训是不行的。以后看清楚了,别什么人都乱打。有些人,你们惹不起。”   沈清石咬了咬下唇,还是没有说话。   其实她说的一点不差。   “好了,嘉琳,事情也解决了,去找你哥哥吧。”谢飞澜说。   “是让我去找他,还是你自己想去呀?”楚嘉琳笑话她。   飞澜不在意地说:“那就是我想他好了。”   嘉琳没看到她一点窘迫和羞涩,觉得无趣,撇撇嘴:“那你找他去好了,就留我一个人在这好了。”   “谁要留你一个人在这?”有人笑着推门进来,先往里面看一看。这一看,脚步有一丝凝滞。   沈清石也看到了这位故人,背脊僵硬,不能言语,几乎是本能地侧过了身子。   她心里想:为什么总是这么巧?不想碰见的,偏偏这么容易碰见。   “嘉越,你怎么也来了,不是陪我哥哥吗?”谢飞澜过去,挽住他的手腕。   嘉越不自觉地挣脱了。   飞澜看他一眼,有些困惑:“怎么了?”   嘉越低下头,再抬起时对她笑了笑:“没什么,有点不舒服,这儿空气闷,我们出去说吧。”   楚嘉琳“哦”了一声,抬起指尖点点他们:“恨不得摆脱我这个碍眼的啊。”   “瞎说什么呢?”谢飞澜说,瞪她一眼,眉眼弯弯的,全是笑意。   楚嘉越这时候问一句:“到底是什么事儿?”他的目光落到沈清石身上时,匆匆而过,似乎是不想多看。   飞澜的笑容凝滞了一下,不过很快释然一笑:“其实也没什么,这位女士的丈夫和嘉琳他们起了点冲突。”   然后,她把事情经过告诉了他。   嘉越沉吟着:“其实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不想再待下去了,不想再听她们讨论她丈夫的事情,他对谢飞澜说,“我们去吃夜宵?”   “我想喝豌豆汤。”   “好。”   她牵了他的手,朝门外走去。   阴沉的天气中下起了雨,雨滴砸在窗户上,噼里啪啦,不断作响。窗外青灰色的屋檐被迟重的夜色压得深沉,浓地化不开。   沈清石在空荡荡的休息室站着,全身的细胞仿佛都僵住了,直到身边人不断地摇晃她,把她摇醒。   她抬头一看,是赶来的杨子欣。   “你怎么了,傻了啊?”杨子欣怒骂,“这个蒋自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尽干些混事。”   沈清石想起来还没有去认领蒋自成:“我还没见过他。”   杨子欣拉住她:“别去,就让他关着吧。你就算要保释,那也得明天吧。今天这么大的雨,大老远赶警局肯定淋坏了。你要是病了,亮亮谁来照顾?”   沈清石还在犹豫,杨子欣又说:“你就算去了又怎么样?对方会轻易放人?对方来头不小,你还是先准备东西明天去医院道歉吧。”   清石想想也是,叹一口气。 ☆、第041章   041   回到家蒋明月又是一番闹,说是一定要见蒋自成。沈清石心里烦,懒得理她,她一个人在客厅吵了很久,砸了点东西,见她不应,气呼呼地摔上了门。   沈清石一晚上没睡,早上起来,两只眼睛都是黑漆漆的。她买了早餐,一路上边走边吃,打了个的到第二医院。   她又把昨天传过来的医疗单看了看,揣了揣怀里的钱。凭白又是一笔大支出,没有心态是假的。但是,这钱又不能省。蒋自成还被关在派出所,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得到他们的谅解。不过,对方似乎不太友善。   她想了想,在路上买了个果篮。   大清早的,天还蒙蒙亮,门口只有清洁工阿姨在扫地。她上前问了地址,连声说谢,最后赶到楼顶的加护病房。楚嘉琳今天正好没课,在床边给那受伤的男生削平果,两人有说有笑的。   犹豫了会儿,她在半开的门上敲了敲,问了好。   楚嘉琳回头一看是她,笑着的脸顿时挂下来了,“腾”的一声站起:“你来干什么?缴医药费去前台。出去!”   沈清石有点儿尴尬,不过没有退。她弯腰对他们道歉,然后把果篮放到床头柜上。上面已经摆满了水果和一些祝福的贺卡。   “让你走没听见啊?谁稀罕你们的东西。”楚嘉琳抓起那果篮就要往外面扔,受伤的那男生拦住她,说,“嘉琳,你干什么?人家也是一番好心,我没什么事了。”说着,抬头看了她一眼。   清石这次才看清这个男孩的模样,长得还挺眉清目秀的。   “对不起。”她又是弯腰道歉,把结了的意料清单取出来,“这是已经付过的,你们看看,还有什么别的。实在不好意思,我老公这个人脾气比较暴躁,但是心眼不坏的……”   “你说够了没啊?神经病,你老公脾气暴躁?脾气暴躁就可以随便打人啊?我告诉你,这事别想善了,你们等着法院的传单吧!”   “嘉琳。”那男生拉拉她,又抬头看看沈清石,表情有点儿尴尬。   沈清石听到他在她耳边说:“别太过了。”   他不说还好,一开口,楚嘉琳的声音立刻提起来了:“杜峰,我是为你好啊!你倒好,看人老婆长得好看就萎了?怎么没把你打死?”   “你说得哪儿跟哪儿?”叫杜峰的男生面皮涨红,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别的。   楚嘉琳说:“那你一直盯着这女人看干嘛?”   她一根手指指过来,清石的脚步就定在了原地,此时查房的护士正好进来,推着推车,听到动静一个个都停下来看他们。   她好不尴尬。但是事情还没有谈妥,蒋自成还在派出所关着,又不能直接走人。   门口的两个小护士往这边看了看,奇异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转,忍不住偷偷笑起来。沈清石更觉羞愧难当,把果篮放下,说:“对不起,实在对不住,我改天再来,请好好休息。”   出门以后,才觉得空气清新了点。   还是不适合求人。   沈清石一边走一边想。   蒋自成也是自作自受,他这个脾气,他们结婚那时候还好,收敛了好一段时间。那时候,她孑然一身、身无分文,是他帮助了她。那段时间,也是他对她最好的时候。不过,后来的后来……就像俗话说的那样,得到了总是不珍惜,时间会冲淡一切。   他这个人身上的劣根性,并不会因为谁而改变。   她呢,又比他好到哪里去?一个中文系本科毕业的,不能做老师以后还能做什么?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憎恨过。不能算她的错,却要她一个人承担,楚嘉越他的家人,就那么一意孤行,不给她任何机会。   她离开了那个城市,辗转过很多地方,最后依然回到这里。   不管去到那里,她明白,只要她还在国内,她就不可能再做这一行了。她尝试过经商,不过还是失败,又因为蒋亮,分不出更多的心。   她有时觉得,一辈子就这样了。   楚嘉越这个时候出现,是什么意思呢?在她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其实,她已经习惯一个人这样柴米油盐的日子了。   进电梯的时候,里面还有一个人。她本来没有抬头,对方却开口提醒:“你的东西掉了。”   沈清石低头一看,果然,钥匙链掉在了地上。她连忙捡起来,弯腰和对方道谢。一看才发现是个熟人。   二十多岁年轻男人,穿笔挺的长款西装,神色有点儿冷。   她看对方没有攀谈的打算,心里想,他们不过见面两面而已,于是低头看别处。电梯的红字一格一格地往上跳,她的心也游离不定。   最近有不少烦心的事情。   比如楚嘉越,比如蒋自成,都是给她制造麻烦的人。   出电梯的时候,谢飞澜和楚嘉琳在医院过道里的位置谈话,同行的还有楚嘉越,百无聊赖地看着急诊室的门。不过,他的视线不在那儿,在别的不知名的地方游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沈清石最怕见到的两个人,如此之巧地都聚集在这里。她在想,老天是不是和她开玩笑,楚嘉琳刚才不是还在顶楼?   她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还有一部特护病人专用的电梯,和顶楼的加护病房一样,都是给特殊的人准备的。那电梯不用等,自然比她快。   她尚且来不及绕道离开,楚嘉琳已经转过头来:“谢从洲!”   声音惊喜,脸上的表情也明显雀跃起来。在看到他身边的沈清石时,一张脸又挂下来,只是碍着谢从洲在身边,不好说什么,只问了句:“你认识她吗?”   谢从洲把随身的一份文件递给谢飞澜,说“好好照顾自己”,之后,挨个打了招呼就匆匆离开了。沈清石借着他吸引来的注意力,马上走出去,一路上低着头,走过急诊室门口的时候,楚嘉越的目光缓缓在她脸上流淌而过。   他什么都没有说,一只手还插在裤袋里,嘴角微微弯了弯。   是一个嘲讽的弧度。   沈清石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车站的。仿佛后面有什么东西追着她,她紧紧抓着包带子,不敢一丝一毫松懈。   不过她不清楚,有些事情躲不过,这是命里注定。就比如当年不得不分开,比如他们现在身份地位的差距、注定她再次见到他位于下风,受尽折辱。   楚嘉越把车子停在她面前,停在公交车站牌前。   车窗慢慢降下来,他就在那狭小的方框里看她,仿佛要用一生一世的时间来看清她。他的脸上没有别的表情,只是一种审度,富含了七年时间里积攒下来的怨恨和偏执。   终究是天之骄子,终究是意难平。   她苦笑了一声。   现在已经下午五点了,是上下班的高峰期。公交站牌上挤了不少人,有扛着麻袋的民工、剥着红薯的小学生、还有拎着塑料袋说话谈笑的大妈,看到这情形都好奇地往这边看。   虽然不一样人人认得这车,但是百多万的车,气派不凡,停在公家站牌前等这么一个衣着廉价的女人,实在是很奇怪。   沈清石打开车门,在两个大妈的指指点点中“砰——”地甩上了门。   楚嘉越开离公交车站:“我还以为你会直接离开。”   “你会跟上来的,不是吗?”她都没回头,也没看后视镜里他的表情。   嘉越笑了:“沈老师,你真的一点没变。”   “别这么叫我!”   她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心里仿佛有一根弦,在此时崩断。那些不愿意提及的过往,不愿意回忆的美好的往事,此刻在他的唇齿中流泻出来,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调侃的味道。   “不让我叫吗?可我偏偏喜欢这么叫你啊。沈清石,沈老师,你就是这么一个人,目的明确。你上我的车,难道不是有求于我吗?”   沈清石回头看他。   他的笑容有点儿冷。   “你想说什么?”   “你不是有求于我吗?”楚嘉越平淡地说,甚至还笑了笑,“你的丈夫,因为打了我妹妹的同学而被关进派出所。他那份保安的工作,保不住就不提了。他要被关到什么时候,还得看他的造化。”   “……”   “忘了告诉你,那位杜公子是杜市长和□□副部长的公子。你老公打什么人不好,偏偏要打他?杜市长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脾气不好着呢。这件事儿最好别捅他那儿去。”   “你在威胁我吗?”沈清石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人,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楚嘉越,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以前的他,虽然桀骜不驯,又任性又孤傲,但是,他从来不会这么拿捏人,更不会这样仗势欺人。她只觉得,七年没见,他比以前少了点外在的喜怒哀乐,多了点拿捏她的手段。这种陌生的感觉,让她明白世事无常。   她拧着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在报复我吗?”   沿海的夜晚,冷风呼啸,从半开的窗外席卷进来。楚嘉越的脸被吹得冰冷僵硬,半晌,他说:“对。”   “……”   “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他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恨你。沈清石,你这个冷血无情的女人。” ☆、第042章   042   他说,我恨你。   沈清石,你这个冷血无情的女人。   清石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这种莫名其妙的纠缠,好像一见面就难以断绝。她咧嘴笑了一下,笑容难以自持,在冷风里散了。   楚嘉越问她“你笑什么”。   “我笑你傻啊。”   嘉越轻笑一声,方向盘交到左手,空出的手自然地搭扶在一边,手指修长。   “沈清石,你把话说明白点。”   尽管知道这样只会让他更加恨她,更加看不起她,她还是说了:“你现在是因为什么死死纠缠我?难道不是因为没有得到过,所以不甘心吗?我就是知道你这种小男生的心理,所以才不搭理你,吊你的胃口。你还傻呆呆地上当了,你说你傻不傻?”   嘉越的反应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他甚至连冷笑都没有给一个,声音从旁边传过来,仿佛静水无澜:“你不是不想搭理我吗?现在又为什么要钓我?难道就因为我有钱了,有地位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嘛。”   “是吗?”他问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半晌,清石忍不住侧头看他。窗外夜色已深,沿街的霓虹,五光十色,像闪烁的烛火。迟重的光与影将他的侧影勾勒地清清楚楚,她的眼睛里,是他俊美的脸,微微低垂的眼睑,还有眼睛里明灭不定的光。   这样的楚嘉越,是陌生的。   他和记忆里,确实是不大一样了。   沈清石记忆里的楚嘉越,还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沉不住气,任性、骄傲,有点蛮不讲理。   其实,沈清石不太乐意回忆过去的事情。   分开以后,刚开始的头几年,她失去了工作、父亲病危、弟弟出车祸……一件一件不幸的事情接踵而至.她身无分文、无家可归的时候,蒋自成收留了她,她那时候觉得,就那样简简单单地过一辈子也错。   后来才觉得这样的生活也是奢侈的。   在这七年里,生活渐渐磨平了她的棱角,常年在温饱线上挣扎,她接触的,也大多是沿街叫卖的大叔大婶、工地里热火朝天的民工、刚步入社会勤俭却拮据的白领。   楚嘉越,明显不是这一个阶层的。   时间没有拉近彼此的距离,反而越来越远。生活现实在中间划了几道线,明确地告诉她,她在这一端,他在那一端。   他还有一个年轻漂亮、智慧能干的女朋友。除了耍她、肆意报复以外,她还有什么理由相信他仍然爱着她?   人又不是傻瓜,谢飞澜和沈清石,那么明显的差距。   谁都知道怎么选。   “这个礼拜六下午两点,我在宣城国际等你。”送她到站后,楚嘉越自车窗内望出去,“来不来,看你。我只给你这个机会。”   他离开了,沈清石还在原地。整理了一下思绪,她慢慢走进老式的楼房。一进门,就听到蒋明月在沙发上扯着嗓门喊:“饭呢,今天的饭呢?你要饿死我啊!”   “柜子里有方便面,你多大年纪了,不能自己下?”沈清石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和她虚与委蛇,径直朝房间走去。   “喂!你给我站住!”   清石关上门后,客厅里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杂声。她把东西收拾了一下,换了件衣服,准备到杨婆婆家接亮亮。   开门后,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妇女,手里挎着一个大麻袋。看到她,皱了皱眉:“人呢?我敲了那么久的门,也不来开门!”   “您怎么来了?”   蒋母一听,眉毛就竖起来了:“怎么,我不能来啊?”她把那袋从乡下带来的番薯和咸菜往地上一扔,中气十足地喊道,“自成呢?去哪儿了?”   要是告诉她事实,肯定又要大闹,沈清石想着先随便说点搪塞,那边客厅,蒋明月凉凉地开口了:“我爸在派出所呢。”   她一边剥着瓜子,一边往外吐皮,故意似的,脚边堆了一地的壳。意态悠闲,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儿。   蒋母冲过头问她:“你爸怎么了?你这丫头,说清楚点啊。”   蒋明月手指朝着门口,一甩一晃,大着声音嚷道:“你去问她啊,去问你的好媳妇,问问她怎么害我爸进派出所的,两天了,到现在还没个人影呢。”   蒋母转过来,劈头盖脸就问的一连串:“你说啊,我儿子呢?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清石被她们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她静了静心,说:“和公司的同事打架,被派出所拘留了,估计要一段时间才放出来。”   “一段时间是多久时间?”蒋母没读过书,印象里,派出所公安局这些地方是犯了大事的人才要进去的,当下急地像热锅上的蚂蚁,“那你去想办法啊。他可是你丈夫,你怎么不管管呢?”   她不管?   沈清石想起来这两天三天两头往医院跑,伏低做小又道歉赔钱,哪里不是放低了身段?她本来无意和丈母娘争吵,但她有时候就这么不讲道理。   “他自己打架,我也没有办法,他要闯祸,我拦得住他吗?”清石开门出去,不想再和这两人说。   “什么态度啊?”蒋母在身后大喊,声音快震破房顶了。   蒋明月在旁边附和,“就是就是,她就这样。奶奶,你不知道她平时怎么对我的。你看看,你在她都这样,可见你不在的时候她怎么对我和我爸的。她根本不管我们,真是白眼狼,也不想想当初她家里出车祸,又被逼债,走投无路的时候是谁收留她的?是我爸,既给她地方住又帮她联系人找工作,她倒好,这么报答我们。”   蒋母一屁股坐到沙发里,使劲拍着自己的大腿:“我这是造的什么孽,讨的两个媳妇,一个都不省心。一个偷人,一个就是丧门星,专门败家。”   那些话,清石当然没有听见,听见她也不会放心上。那些前尘往事,细细数来就是一团浆糊,说不清楚。当初她确实是呈了蒋家的恩,蒋明月和蒋母看她不顺眼也是情理之中。什么都不能给家里带来的媳妇,生个儿子还是个病的,要不停往外面掏钱,谁会喜欢?   到杨婆婆家里的时候,亮亮午睡早醒了,和杨子欣在客厅里玩搭积木。杨子欣帮他搭了一座房子,笑嘻嘻地抱起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阿姨厉不厉害?”   孩子从小没有过什么好日子,脸色不好看,身形瘦弱,看着比同龄人小很多。但是,他遗传了沈清石的样貌,婉约清秀,睫毛长长的,平时不爱说话,像个怯生生的大姑娘。   现在被杨子欣一亲,脸都涨红了,扁着嘴巴,一双大眼睛有些无措。   杨子欣越看越喜欢,接着打了两个“啵”。   “去去去。”杨婆婆过来把她赶开,抱起孩子枕在膝盖上,“你要喜欢,就自己生去。”   “生什么?我连个对象都没有。还有,婚姻有什么好的。结了婚不幸的女人大把……”她惊觉自己失言,连忙刹住。   杨婆婆小心地看沈清石。   清石仿佛没有听见,低头在帮亮亮盛小米粥。因为杨婆婆说,孩子晚饭只喝了一点汤。她盛地很专心,仿佛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事情能让她挂心。   杨子欣想道个歉,想说点什么来活络一下气氛,张了张嘴巴,杨婆婆在旁边使劲拉她的衣角,用眼神制止。   杨子欣一想,还是什么都不说吧。   清石的日子过得已经够苦了。如果亮亮没有病还多好?她至少能攒出一点钱来买房,离婚也能理直一点。和蒋自成那种人过日子,跟守活寡有什么区别?成天赌钱喝酒、惹是生非,嫁只狗都强点。   她在心里叹气之余,又担心起另一桩事情。汪静昨天来电话了,说总部的人明天就来。这次查货失误,以至于不能准时交货,可能导致公司巨额亏损。   她想起来就头痛。   到了第二天上午8点,总部的人还没有来。杨子欣值班都没有心情,隔几分钟看看手表,隔几分钟看看门外有没有新车停下。   清石送走一个顾客,对她笑了笑:“你再看,能解决问题吗?”   “难道你有办法?”   沈清石笑得有点儿高深莫测。蒋母来了后,她和亮亮这几天都是和她住的,心情好了很多,脸色也明显好看了。她今天起色尤其好,仿佛回到过去她们刚认识那会儿,她也是笑容清浅、从容自信的模样。   彼时她家里困难,每天为生活奔波,她也没有被拖垮。自从父亲和弟弟去世、结婚生子以后,她真的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杨子欣有些唏嘘,生活将一个那样的人磨成了现在的样子。   谁说不是缺少了温情?清石只剩下了亮亮一个亲人,有时候想想,他们母子俩真的是相依为命。如果她有更多支撑下去的动力,这些年又怎么会听之任之?   清石低头在柜台上算账,手里翻一些花花绿绿的名片。杨子欣看到,有些诧异,问:“这些是什么?”   “早作准备啊。”   “准备,什么准备?”   清石闻言抬起头,手里的笔一停,在那本子上敲了一下:“你真想被炒鱿鱼啊?”   杨子欣撇撇嘴,言顾左右而言他:“当然是不想了。”   “那不就结了。”她低头翻那堆名片。   杨子欣把目光投过去,发现是一市内一些纺织工厂、配料加工工厂和一些服装工厂的联系方式。她手边还有些手机拍的主题板块,都是不同公司今年的服装流行趋势样板,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   “这是要干嘛?”   沈清石这个时候哪里还有闲工夫理她,只让她帮忙整理,把不同品牌流行元素的衣服分门别类列出来。 ☆、第043章   043   第二日总部来人的时候,销售经理和店长也在店内,大家脸色都不太好。这件事错在沈清石和杨子欣,但真要追究起来,她们俩都脱不了干系。   昨晚,清石因为收集资料留下来,汪静还来看过她。她的脸色也很凝重,直接和她说了,如果这批弹力棉毛衫不能出仓,可能她们都要被处分。不说她这个店长的位置保不住,也许她们几个还要赔偿损失。   沈清石却对她说,这批货一定能出仓。她说得信誓旦旦,汪静反而有了一丝困惑,少了些许担忧。但是,当她问她怎么解决时,她怎么也不说。   早上10点整的时候,总部的人总算来了,是两个穿着套装的女人,一个比较年轻,姓于;一个上了点年纪,在四十上下,姓周。年轻的那个看上去比较好说话,只是笑容矜持,略略问了这批货为何不能成交的事宜。   杨子欣说:“秋冬交际,弹力棉毛衫缩水比较严重,这批货本来应该多量几厘米的,是我们向工厂收货的时候失误了。”   “没有让你说话。”年长的女人瞥了她一眼,下巴点点销售经理周悦,“作为经理,下属质量的时候不好好把关吗?这件事情,你也有责任。”   “对不起,周经理,是我们太大意了。”   “一句大意就可以置身事外吗?”   那个年轻女人笑了笑:“弹力棉容易缩水,尺寸本来就很难丈量。况且,现在追究他们的责任,也难以挽回损失了。”她一一看过去,销售经理、汪静、杨子欣等人都回避了她的目光,只有沈清石欲言又止。   她抬起手指点点她:“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于经理,这批货,其实也不一定会压仓。”沈清石说。   于经理轻笑,摇摇头:“这批货本来是要在今年12月月底和史密斯先生成交的,按照每件120的价格出售,扣除工厂加工费和辅料费用,盈利非常可观。现在尺寸缩小,外商向来挑剔,肯定不愿意接货。弹力棉毛衫是应季服装,过了这个季节,可就不值钱了。”   “史密斯先生不接,我们可以转卖给别的公司,这批货的洗水标和标签还没上呢。”   周经理听了,冷笑了两声,:“转卖给谁?这种外企公司,订购的衣服都是特殊定制的,号型偏大,卖给国内市场肯定行不通。外商本来供求就少,这种别人不要的成衣,就算要,价格肯定也会被压到最低。”她顿了顿,看看她,“前提是,还得有人要。”   于经理也点点头,不过,她和一直板着张脸的周经理不同,笑容还算温和:“不是我不给你们机会,就算我给你们机会,你们能让这批货出仓吗?”   沈清石说:“我们愿意试一试。”   周经理还要说什么,于经理打断了她:“就再给她们一个礼拜的时间吧。辞了她们,也改变不了什么。”   周经理只好作罢,临走前,脸色不是很好看。   人走了,杨子欣和汪静可是一点都没有松一口气。相反的,一个礼拜后,可能会死得更加难看。   “你真的有办法?”销售经理问沈清石。   “我试试。”清石说,“不然,也没有别的办法。”   周悦本来就觉得这件事是沈清石和杨子欣捅出的篓子,对她们没什么好脸色,现在更加没好气:“这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还要瞎折腾什么?已经给上面留下这种印象了,你觉得你这样会被高看一筹?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想在领导面前露个脸,也得动动脑子。”   她说完就直接出门了。   杨子欣差点没忍住,对她的后背竖起中指:“嚣张什么啊?不就一个分店的销售经理吗?我们店就我们四个人,你说她神气个什么劲啊?这事要是没办好,咱们要一起完蛋。到时候,看她能不能置身事外?”   “你既然知道,和她置什么气。”沈清石拉住她的手,把她拽到了身边,又对汪静笑了笑,“静姐,我想请你帮个忙。”   汪静摆摆手,豁达一笑:“什么帮忙不帮忙的。这件事要是不处理妥当,我还不是和你们一样要被炒鱿鱼。”   三人笑笑,是这个理儿。这么一想,忽然觉得也没那么好担忧的了。她们商量着一起出去吃个饭,杨子欣提议店面西走不远的小吃街,说哪里有一家面店很不错。汪静就反驳她,好不容易三个人一起,就吃一碗面?也太下档次了。   沈清石说,那你想吃什么?   轮到她发表意见了,汪静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杨子欣嗤之以鼻:“那就听我的。”   沈清石说:“三个人聚一聚的,吃面确实不好。”   杨子欣没料到她也反驳自己,气呼呼地说:“那你说说吃什么?”   “西街不是开了家自助火锅店吗?还有烧烤。”   “好主意。”汪静说。   新开的火锅店人很多,她们在外面等了几分钟才有空座位,不过在角落里,坐下的时候,桌上还摊着一堆没有清理完毕的碗筷。   汪静叫了服务员来清理,服务员却忙着招呼别人。杨子欣有点愤愤不平,正要嚷嚷,被沈清石按住了手。这些小事,她很快就弄好了。   然后一边吃菜,一边谈起这次弹力棉毛衫的事情。   他们这样的公司,旗下虽然也有私人的工厂,但是并不多,一般只生产下辖的名牌高级成衣。而大多数像他们这样各地的销售地点,拟定出来的货样都是交给一些长期合作的工厂加工的。一旦交货,根本不可能退回。所以,质检失误导致不能交货给货商的责任,一般都是他们自己担。   杨子欣说起这个,心里还是很愧疚。那次质检的时候,主要是由她把关,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再出售给史密斯是不可能的,只能找别的买家。但是,这么短的时间内,谁会正好需要这么一批货?   而且,这批货不算今年流行的款式,是要出售到国外的怀旧款式,针对的是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市场定点很小。   光这几点,想找到合适的买家已经难上加难了。   汪静的心拔凉拔凉的,都做好被辞退的准备了。她对沈清石说:“其实你就不该答应下来,本来是我们四个人担的,现在你肯定要担大头。”   沈清石笑了笑,没说话。   她会这么决定,一方面是为了杨子欣,一方面,她觉得这可能是她的机会。一些服装之所有卖的好,不一定是名牌,不一样质量多好,也不一定有多好看。但是有一点是一定的——符合当季大多数人的审美。   像让这批弹力棉毛衫成功出售,而且找到好的买家,就必须让它变成市场流行的、大多数人喜欢穿的。   她这几天找的就是各大内衣品牌当季的发布秀,找出流行趋势。她发现,今年流行糖果色的衣服和一些镂刻的图案。   这批棉毛衫本来就是白色的,如果稍加染色,效果应该会大不一样。稍微镂空图案不像装饰配饰,做的好的话,不会影响舒适度。   她把这个想法和两人说了,她们都是眼前一亮,觉得可行。   接下来,杨子欣帮忙画了新的内衣设计图,汪静联系了相熟的一个手工师傅,先拿了两件棉毛衫做了加工。而且,为了不让衣服再缩水,这一次在水里多过了一夜。   成衣出来后,效果让人眼前一亮。   杨子欣想拿两件去批发市场挂一挂,汪静却说这样不好,那里大多是一些低消费水平的人,而且大多零售,衣服挂那里,根本吸引不了客人。   沈清石想了想,说放在大厦里的专柜寄*较好。汪静一拍脑袋:“我还忘了,我有个小姨,就在中心广场的澄西大厦三楼的第四号专柜,我让她帮这个忙,她应该不会拒绝。”   汪静的小姨是个豪爽的人,她们只一提,她就答应了。这才挂出第一天,不到两个小时就有两个二十多岁的女孩,一人挑了一件走了。零售定价高了点,比原来的高了100多块,算是辅料和染色的,每件净赚70多。   下午就没那么好运了,只有一两个人来看。虽然问的多,但是没有批量订购的意愿。清石窝在店里也没事,抽空去了趟派出所。   接待她的是姓黄的警官,看她一个女人东奔西跑的,心里也有点同情。不过,想到这事是上面交代下来的,也不好松开,只是旁敲侧击,让她找别人。   沈清石怎么有不明白的道理?   但是,她生性不喜欢求人。而且,这几天蒋自成不在,她还轻松了些,要不去蒋母和蒋明月在家里不停嚷嚷,她还不想管这件事。   当年的恩情,她虽然记在心里,也被这些年蒋自成他们一家给磨光了。她想,什么时候有了好的经济来源,能为亮亮筹够生活费,她就不用再寄人篱下。   这样胶着着,对她,对蒋自成一家其实都没好处。   第二天,寄卖棉毛衫那儿还是没有消息,她内心其实非常忐忑。按道理说,这方法是行得通的,但是,谁说得清楚呢?   世事无常,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但是,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她不想受制于人,也不想低声下去地求人。   有时候,她真的想不通楚嘉越和楚嘉琳那样的人,高高在上,目中无人,以为别人都要仰仗他们的鼻息过吗?难道这世上除了对他们低头,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也许楚嘉越不知道,他那天的那番话,会对她产生这么大的影响。他也不知道,哪怕蒋自成一辈子被关在那鬼地方,她也不会再去求她。   楚家的人,当初逼得她走投无路,害得她家破人亡,这些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只是希望,大家能善始善终,以后见面不要互相怨怼。   但是,他依然沉溺在过去里。   楚嘉越当局者迷,她不敢说看得太清,但是,曾经一度什么都失去以后,真的没有什么能让她甘愿再度陷入他的牢笼里。   其实,她怨恨过。   他、楚家航、楚嘉琳、谢飞澜……凭什么他们一出生就拥有一切,而她和子欣、汪静,却只能窘迫地讨生活。他们付出的努力,难道就比他们少吗?   最为让人厌恶的,是那些以为可以只手遮天,掌握别人生死的人。她心里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会向他低头。   她甚至不想再见到他,不想再见到楚家的人。 ☆、第044章   044   这次弹力棉的事情虽然不算大,也不算小。要是最后这批货不能出仓,该地分区的总监要付很大责任。周经理就是奉了谢总监的任命来视察的。   这本来就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她出发前心情就不是很好,这次还被几个小辈顶撞了几句,回去的路上心情更加郁结。   回头把这件事和谢飞澜一说,飞澜沉吟了会儿,暂时搁置了当季的流行趋势预测主题板的查阅。   她想了想:“一个礼拜,找到新的出货商?”   “就是这么狂妄。现在这些新人,尤其是底下那一帮人,本事没什么,吹牛的本领倒不小,到时候我倒要看看这帮饭桶怎么圆场。”   飞澜拄着头静静思考,头发被窗外的风吹起来,仿佛有盈袖的香气。周经理担心她受凉,到窗口要关窗,却听到飞澜在她身后说:“没事。这风多吹吹,头脑也清醒。要是整天像那些主管一样关在空调室里一整天,还不憋出病来?别说办事,脑子都不清楚了。”   “您说的是。”   飞澜一直沉默,手中的笔任意转着圈。周经理知道,这是她思考时的小动作,这么些年来一直都没改,也不敢打扰。   她忽然问:“那个销售员,是分店的老员工?”   “不是,新来的。”周经理嗤之以鼻,“听说,叫什么……对了,姓沈。”   “沈?”谢飞澜手里的笔忽然停下来。   “是的,叫沈清石。”   “……”   上司不说话,周经理也不敢妄言。安静的时候,默默打量她。   谢飞澜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高挑修长,气质出众。不管是穿黑色小西装,还是美艳的裙装,都有一种让人侧目的感觉。她的五官很立体,淡妆浓抹总相宜。尤其是一对较之主流美女不算细的眉毛,微微扬起,神采飞扬,说不出的自信。   当然,周经理跟她久了,这看似温和谦厚的美女总监可不是省油的灯。   “小周,你怎么了?”飞澜在她身边皱眉。   周经理陡然回神,脸上还有些不自然,解释道:“我有点不舒服。”   “那就早点回去休息吧。这件事,你不用插手了,帮我稍微留意就好。”   周经理答应一声,出去了。   其实这只是一件小事,谢飞澜原本并没有打算多做关注。但是,“沈清石”这个名字让她重视起来。   这个名字对她来说,也算是意义非凡。   她扬起唇角,说不上笑,也不算不笑。   另一边,于经理也把这件事汇报给了谢从洲。这种小事本来不用他过问,不过,他这次下察经过这里,就多留意了几分。   听她的汇报,一开始他并没有多加留意,只是叮嘱于经理早做准备,想出办法将那批货出售。这种棉毛衫一旦过季,那就一文不值,与其压着贬值,不如低价抛出。   这些一应的事情,谢从洲只是随意交代了几句,就低头继续批阅文件。半晌,没有见她离开,不由放下笔。   “怎么了?”   “沈小姐揽下了这件事。”   谢从洲微微怔了怔,微微仰起头:“哪个沈小姐?”   于经理轻咳了声:“您忘了,之前在度假村见到的那位小姐。”然后把这次棉毛衫质检到她揽下事情的经过一并讲了。   谢从洲听完始末,嘴里不说什么,心里颇为赞同。说起来,不认真想想,他都忘了有这么一号人了。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酒店那次,一直谦恭卑顺的人,那一刻眼睛里有点不一样的光。   “那就随她们去吧,也算是给一个机会。人的一生,谁不会犯错。”他说。   于经理低头称是,仍忍不住拿眼角看他。同样的兄妹,谢经理争强好胜,好为人前,一直都是光彩夺目的;谢从洲的性格却显得淡泊,不像一个商人,倒有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感觉。   成衣在店内挂了三天,至今无人问津。沈清石刚开始的自信慢慢松动,她想,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这天晚上,回去似她还在想着这件事,浑然没注意有一辆车一直跟着她。   直到走到楼底,前面打过来一道闪亮的聚光灯。   她抬起手臂挡住这刺目的光芒,等车主下车,灯熄灭了,才看清来人。   沈清石在那里没有动。   楚嘉越绕过清洁员扫出的一堆垃圾,慢慢地,停在了她的面前:“我说过在宣城国际等你,你没有来。”   “是。”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硬?像一块石头,连敷衍一下都不想了。”楚嘉越说着,在她身边走了半圈,抬起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她心里一惊,退了一步。他用力握住了她半边肩膀:“别动。”   她霍然抬头。   他眼神冷漠,眼底不由生出一股嘲讽之意。她看着他,他面无表情地说:“我让你别动。”   “你闹够了没有?”沈清石抬手要拨开他的手,却被他反握住,她用力挣了挣,只是被他握地更紧了。沈清石眉梢跳动,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蛮不讲理的人。   她笑了笑:“楚嘉越,你真够无聊的。现在又是在玩什么?”   “你对我又认真了吗?”   “没。”她说,“不止现在,从前也是,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今天,我就明明白白地说了吧。”   他如遭雷击,仿佛冰天雪地里被浇了一盆热水,整个人僵硬到极致,又发出“滋滋滋滋”的声音,分不清冷热,分不清现实,更没有感触。只是他的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她,抓着她的手越收越紧。   清石脸色煞白,手腕都红了一圈。   “放手。”   “沈清石,你——”   “我怎么?”她的声音比他更大,用力推开了他,“楚嘉越,难道你竟然以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吗?你不过是没有得到我而已,我遭遇的那些事,你也遭遇过吗?”   “你遭遇过什么?你有对我说吗?沈清石,你从来不对我敞开心扉,你一直都把我当小孩!”   “对。”   他的眼底充满了血丝,半眯着眼睛,冷冷地望着她。她不甘示弱,身子都在微微发抖。半晌,他才放开了她,退后了半步。   “沈清石,你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我?”   这个人简直没有一点认知!   根本就没有办法沟通。   她转身想走,却忽然被人从后面拉住:“我没让你走!”   她闭了闭眼睛,慢悠悠地转过身。他依然握着她的肩膀,只是轻轻一握,却仿佛有千斤重。清石觉得,这是她不能承受之重。   接下来的话,几乎是苦口婆心的:“楚嘉越,楚少爷,你这么优秀,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你何必再苦苦纠缠?”   话说的这么明白。   楚嘉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松开了她。   她转身上楼,他却跟着她上来了。沈清石停在二楼阶梯处:“你干什么?”   “就当以前的学生来看看你,不欢迎吗?”   “不方便。”   “没关系。”他走上台阶,“我坐坐就走。”   “……”   短短的这段路,整整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沈清石在包里摸索了半天,发现没有带钥匙,她只好敲门。门铃响了足足好几分钟,蒋明月才不情不愿地来开门,只半开了一条缝,她抱怨的声音就传出来了:“你自己不会带钥匙啊?神经病,有没有搞错?一天到晚不干事,除了给我们制造麻烦还会干什么……”   门开了,蒋明月愣在那里,仿佛吞了颗核桃哽住了喉咙,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好,我是沈老师以前的学生。”他这样自我介绍。   蒋明月的脸色变得非常尴尬,面皮涨红,笨手笨脚地打开门:“快请进来。”   她从来没想过会碰到这么一种情况,一直心心念念崇拜的男神,有一天居然会莅临这个破旧的小楼房。   而且,他说什么?他是沈清石以前的学生?   蒋明月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感觉有欠真实。她一边帮忙倒茶,一边打眼看他,横看竖看,都是优雅的、无可挑剔的公子哥儿,怎么就和沈清石扯上关系了?   她扁扁嘴,更烦沈清石了。   就是她害得她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丑。   “学者是学日语和法语的吧?”泡好茶后,她有些忐忑地坐到楚嘉越的身边。   嘉越看她期待的眼神,微微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   “以前听老师说,就觉得学长特别了不起。刚开始做翻译,是不是很累?学长刚毕业,就跟的是部级的干部?”   嘉越喝一口茶,拢着那瓷杯笑了笑:“你一下子问这么多,我先回答哪个好?”   “随便哪个。”   他摇摇头:“做这一行,或者做其他的,首先要明确目的。”   “那你说说,怎么样才能更好地升迁?”蒋明月嘻嘻笑道,见他还算平易近人,渐渐也打开了话匣,“听说学长你出道才三四年,就已经是初级的干部了,真让人羡慕。”   “这种事情,羡慕不来。”嘉越说,“别的我教不了你,但是有一点你要明确。”   “什么?”她来了兴致,下意识地靠他近点。   “长幼有序,尊卑有别。想在这一行走得远,专业技能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待人处事,尤其是对待上下级。”   蒋明月的脸有些僵住。 ☆、第045章   045   “我去给你们添茶。”蒋明月几乎是本能地站起来,端了两只杯子就到厨房去了。   沈清石说:“你何必这么欺负一个小女孩?”   “我欺负她?”楚嘉越不赞同地摇摇头,“我在教她做人的道理。你平时都不管她吗?”楚嘉越看看她,“还是和自己无关紧要的人,就听之任之?”   沈清石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   不过,她没有回答。   蒋明月在里面磨蹭了很久,也不见不出来。沈清石站起来,收拾了一下手边的东西,他在她身后说:“坐下。”   沈清石转过身:“我收拾一下东西。”   “你坐下。”   “楚嘉越,我没有必要在这里听你这些胡言乱语。”她现在觉得,让他进门就是个错误。房间的门开了,蒋亮的小脑袋在里面探出来,怯生生地说:“妈妈。”   清石收敛了脾气,对他挥挥手:“快回去,早点睡觉。记得,晚上不要踢被子。”   孩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看他,又看看坐在沙发里的新客人,点了点头,缩了回去。楚嘉越说:“这是你孩子?”   “嗯,六岁了。”   “这么说,我离开一年不到你就结婚生孩子了?”楚嘉越觉得好笑。这个女人,当初决定分手,心里就已经酝酿好了再也不见,不然不会做得这么决绝。他讨厌那个小孩,他的存在就是是不是在打他的脸。   沈清石说:“你回去吧。”   “我也不想再待下去。”楚嘉越站起来,出门前,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对她说,“别忘了有个人还在派出所。”   沈清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出门,心里烦不胜烦。   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蒋明月姗姗从厨房里踱步出来,“啪”的一声把茶杯拍在桌上:“你以前是学长的老师?”   “你没有听你们学长说吗?‘长幼有序,尊卑有别’,你这样的脾气,还想做外交官?”   蒋明月气得七窍生烟,大声说:“不用你管!你管不着!你以为你是谁啊?我爸还在派出所呢。这几天你有去看过他,有去想办法救她?你就和你那短命儿子一个德行。”   “啪——”   蒋明月捂着被打肿的脸颊,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打我,你居然打我?奶奶,你快来啊,她打我!”   蒋明月这么大声,蒋母就算是在熟睡也醒了。她匆匆披了件衣服出来了,沈清石在她出门的那一刻就回房间,关上了房门。   门外,蒋明月大声地哭诉着,蒋母安慰着,夹杂着不满的咒骂声。清石觉得烦,又不想影响孩子,把熟睡中的亮亮抱到了床铺最里面。   这个晚上,她睡得不好。   但是,凡事都是相对的。   那几件改良过的弹力棉成衣终于被人看中,对方要求批量供求,正好中了她的下怀。不过,她脸上却显得为难,说是这是新货,供求比较少,可能需要加工,云云云云,把价格硬生生提了一倍。   杨子欣看得叹为观止。   一个礼拜后周经理和于经理来视察,沈清石把报表给她们看,上面的盈利非常可观。周经理几次想问,又拉不下那个脸,最后,一脸不悦地走了。   “不用理她,年纪大了,看什么都不痛快。”于经理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这件事算是因祸得福。我会尽实汇报给谢总监,也许,要不了几天你就不用呆在这里了。”   沈清石微微一震。   于经理悄悄看她的表情,心里揣测她和谢从洲的关系。说真的,这么几天下来,她没有看出什么苗头。但是,她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一般。   于经理走后,杨子欣过来说:“恭喜了,以后高升到总部,得提携提携小的啊。”   “别闹了。”沈清石按住她的手,难得严肃地说,“这事本来就是我们不对,不被处罚就算好的了。再说这种话,免不了被人说闲话。”   “你倒是看得明白。”销售经理在她们身后,抱着手臂说。   沈清石对她点点头,她冷哼一声别过头:“杵在这儿干什么?干活去啊。”   杨子欣要发作,沈清石拉住了她,暗暗朝她使眼色、摇头。杨子欣憋了满肚子火没处撒,看得旁边的扫帚就拿过来,胡乱挥着从周悦面前过。   口里嚷嚷:“借过借过。”   在她的扫帚扫到自己裙摆之前,周悦快速跳开了,脸色难看地像锅底。她想骂两句,杨子欣已经走开了,回头看,沈清石也早就见机走开。   她气得狠狠挑眉。   回去以后,周经理把这件事前前后后想了遍,然后添油加醋地告诉了谢飞澜。末了,还加了句:“您不知道,可狂了。不就是做成了一单生意吗?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还不把您放在眼里。”   “不把我放在眼里?”谢飞澜手里的笔转了转,笑了笑,不置可否,“她怎么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这个让我怎么说?反正是很难听的话。”   谢飞澜摇摇头,说:“小周,你越来越会偷奸耍滑了。沈清石什么人,我会不知道?多半是没贿赂你,没送礼,你心里不开心吧?”   谢飞澜一语击中,周经理万分尴尬,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不过这事情,她也不地道。”   周经理不太理解她的意思,小心试探:“您认识她?”   谢飞澜没有回答,而是望着窗外说:“她不适合做这一行。   周经理常年在这个圈子里打滚,又跟随谢飞澜多年,她一个眼神她就知道她什么意思,连忙说:“那是。这次的生意之所以能成功,其实还是另一个人的功劳。”   “谁?”   “周悦啊,您不知道吧,就是那个分店的销售经理,还挺有几分本事的。那服装改良的事情,也都是她出的主意呢。”周经理叹了口气,“可那两个女人啊,尽是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我最不屑的就是这种人,谢总监,您说,这事情该怎么办?”   “有功就该赏,有错就该罚。”谢飞澜的语气波澜不惊,听不出喜怒,“把周悦掉到总部来吧。至于那个沈清石和杨子欣,既然也帮着解决问题了,就不用炒了,就让她们继续干吧。”   “谢总监真是仁慈。”   “行了行了。”谢飞澜看看腕表,整理了一下桌面。出门前叮嘱她:“好好收拾一下,让周悦加入企划部吧。”   周经理一迭声称是。   她把这个报到人力资源部的时候,谢从洲和于经理正好路过。眼尖的周经理连忙躬身:“谢总好。”   于经理笑了笑说:“周经理不是陪谢总监出差了?”   “谢总监哪需要我陪啊,楚处长疼着呢。”   于经理还想说点什么,目光却看到了她手里拿着的申请表,一眼就看清了上面的名字。她当下不表,和周经理寒暄了几句,等人离开,皱着眉对谢从洲说:“这事情有点古怪啊,代表。”   “你说。”   于经理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说:“请您稍等一下。”   她拐进人力资源部问了情况,过了一会儿才出来。不问不知道,一问,她都气笑了。折返回来,在谢从洲身边笑道:“代表,您猜这是哪档事情?”   “我怎么知道。”谢从洲看了她一眼,“别卖关子了。”   “我错了。”于经理说,眉毛挑了挑,“您肯定想不到。刚才那个周晶进去,是为了帮一位底层员工调到总部,而且,一来就是企划部。”   谢从洲微微沉吟:“公司对这方面一向很严格。”   “对啊。不过,她这次一定能成。”   谢从洲看看她。   于经理架不住他清冷的目光平静的凝视,全说了:“她举荐的人,就是周悦,我之前和您说过的、和沈小姐同一个分店的销售经理。人力资源部的小康和我说,这位周经理可是很了不起,仅凭一人之力就力挽狂澜,一个礼拜接下了一个大单子,挽救了公司的损失。您说,凭着这个,她能不能掉到总部啊?”   谢从洲听完就皱起眉了,神色难得地冰冷:“她和沈清石有过节?还是和那个姓杨的小姐?”   “谁知道呢。不过我想,沈小姐和杨小姐那天没对她毕恭毕敬,所以她心里不满吧。倒是那个周悦,是个会拍马屁的主。”于经理嗤之以鼻,颇为不屑。   她想了想,抬头看看谢从洲的神色:“要不要去去人力资源部打个招呼,换掉那个周悦?”   “不用。”   “什么?”   谢从洲脱下西装外套,松松地搭在手腕上。这个男人,无论何时都是衣冠楚楚的,几乎看不到他不讲究的一面。于经理还在感慨,只听见他这么说:“让沈清石、杨子欣和周悦一起来总部。”   “啥?”于经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谢从洲弯了弯嘴角:“让她们都去企划部。”尔后,又加了一句,“同一个组。”   “……”   这还是于经理第一次看到他笑。   印象里,他是从来不笑的,非常吝啬。 ☆、第046章   046   文件下午就下来了,周经理踌躇满志地打开,目光浏览到署名栏的时候,怔住了——凭空又增加了两个名额。   片刻的呆滞过后,她想起了在人力资源部外面碰到的谢从洲和于蕾,咬了咬牙,回头把这事报告给谢飞澜。   彼时,飞澜在喝咖啡,有一搭没一搭的,感觉兴趣不大。   周经理急道:“她们三个都来了,而是是谢总指定的。您不觉得这件事有问题吗?一点也不急?”   “急什么?来总部未必是好事。她们三个有宿怨,现在又被分在同一个组部门同一个组,想必竞争会更加激烈。”谢飞澜笑了笑,抿了一口咖啡,“哥哥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没有竞争,生活有什么乐趣?随她们去吧。”   周晶只好闭嘴了,心里却另有算计。   这三人即将降临的企划部,经理是她的好姐妹。   这几天,沈清石和杨子欣过得非常轻松。解决了一大麻烦,又为公司盈了大利,很有可能得到擢升。沈清石虽然嘴里咬着不松口,心里也有几分期盼。   但是,等消息下来,她和杨子欣都有些傻眼。   这件事全程是由她们和汪静负责的,汪静提都没有被提到,什么事情都不干还一直泼凉水搞破坏的周悦却要和她们一起到总部。   “有没有搞错?总部的人脑子都坏掉了吗?”杨子欣再过隔间里发火,声音大地外面都能听见。沈清石连忙拉住她,摇摇头,示意她小声点。   “我说的就是实话。”杨子欣忿忿不平,“你说,她凭什么啊?”   “你小声点儿。”捂住她的嘴巴,再不让她胡说。   但是这件事,就像一根刺一样,在她心底深深扎了根。不管在哪一行做,各种关系有时候远远比能力重要的多。   当然,这样的话她绝不会和杨子欣说。   三天以后,她们到企划部报到,接待她们是人力资源部的经理,行李,年纪不大,也就三十上下,看着还挺和气的。   她只是随便交代了一些事情,就让助理小何把她们送到了企划部。   “以后,你们就在这儿工作的,上面给安排的是1组,至于要做什么工作,一会儿徐经理的助理会告诉你们。记住,多做事,少说话。”   “谢谢您,我们明白。”   企划部有三个组,一组除了她们三个之外,本来还有两位员工,一位请了产假,已经有一个月没有来了。剩下的这位姓刘,她们到了她就给她们倒茶,说:“已经就是同事了。”   照例是一些情多多关注的话。   之后,她们被徐经理叫去问话。等人走了,刘小姐的脸才挂下来,声音不大,但是周围的人都能看得清:“一下子来三个,听说是从某个小分店提拔上来的,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   这些在总部工作的人,哪个不是精挑细选、经过层层选拔上来的?对于这些明显“有猫腻”的人,不免生出几分同仇敌忾之气。   一人说:“当然是靠关系的。不过,我建议你们不要乱说话,免得得罪人。”   “这是什么缘故?”   女人对这种八卦,自然是很热衷的,其中莫过于刘经理。不屑归不屑,在这一行干了那么多年,她哪里会当面得罪人。要是对方真的大有来有,为了日后发展,还得陪着小心,阿谀奉承,免得引火烧身,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这人神秘兮兮地说:“那个周悦,听说是周经理的亲戚。”   刘小姐恍然大悟,心里点点头,有了计算。回头,沈清石和杨子欣她们回来,她把一份文件递给她们:“这是公司这个秋冬季发布会的一些要求,你们带回去看看,三天后,每人给我一份方案。你们三个是空降来的,恐怕有不少人不服。所以,谢经理决定在一周后的会议上对你们进行评估。你们三个人中,势必有一个人要离开这里。是留是去,看你们自己的本事。”   她收拾了文件就离开了。   “评估?”周悦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出门前,她瞟了她们一眼:“你们两个的运气,不会一直这么好的。”   如果刚才没有见到周经理,她不会这么自信。但是现在,今非昔比。   “神气什么啊,怎么有脸皮这么厚的?”杨子欣朝她的背影竖中指。   刚才还凝重的气氛,一下子就被她打破了。沈清石哭笑不得:“回去吧,听到没?五天后就要交方案了。”   “是是是,沈大人,小的一切为您马首是瞻。”   她们现在这情况,只能算试用,所以只有一半月薪,但是五楼的食堂免费,也提供宿舍,在离公司不远的地方,出门左拐就是,背靠着商业区,交通非常便利。   第一天工作不算顺利,沈清石帮刘小姐做完一份主题后,刘小姐让她帮忙交给徐经理。徐经理看了以后,拍到桌面上:“这是什么?我让你们做近两年的流行色汇总,你给我花样汇总?这才第一天,就出这样的纰漏,你们让我怎么相信你们?”   杨子欣就要辩解,沈清石私下里按住了她,不让她说话。她看看她,心里暗暗着急,不过也咬着牙齿没有开口。   “拿回去重新做!”   被骂了一顿以后,她们两个灰溜溜地出来。杨子欣憋了一肚子的话一股脑儿吐出来:“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说,明明是那个刘佳让我们做这个的。”   “我们刚来,不要惹那么多事。”   她心里想的是,作为一组组长,刘佳不会犯这么明显的错误。徐经理呢?她真的什么都不知情吗?还是根本就懒得追问。   不管怎么说,初来乍到的,还是不要多惹事。   头来的两天,这份工作着实不顺利。刘小姐不知道什么缘故,总是有意无意地偏袒周悦,对她和杨子欣极尽苛刻。   其他两组加起来也有十人左右,好一点的,对她们不冷不热,不好的,直接指使她们干东干西。一开始,清石秉承着初来乍到、不愿意得罪人的念头帮她们做了,那时候无非是倒咖啡、送一份资料这些小事。谁知这帮人变本加厉,二组有一位姓凌的专员,竟然让她到楼下去接一位外商。   这种事情,做好了功劳到不了她头上,做坏了还得承担不必要的责任。这不是她分内事情,她严词拒绝了。   对方的脸色不太好看,一下午都阴阳怪气的。这种小人,沈清石还不屑和他置气。谁知,这人小鸡肚肠,当时就记在了心里。   一天下午,徐经理让沈清石送一份报表到一楼的制造部,她到了那儿,得知经理在负三楼的车间巡查。清石想了想,拿着报表乘电梯到地下室车间去了。   这里灰尘大,人也多,女红和男工分别在不同车间,做不同的加工。沈清石把报表给了车间主任就回去了。电梯人有点多,迟迟不降下来,她只好选择走楼梯。走到半路的时候,上面的楼层忽然被人堵住了。   她抬头一看,正是那个之前让她去接待外宾不果的。   四周没什么人,对方看着不好相与的样子,狞笑着,她心里有点打退堂鼓,不过脸上不露什么,抱着文件冷冷地说,“让开,徐经理等着我报告呢。”   “徐经理?”这人冷笑道,“你别拿那娘们儿吓唬我,老子才不怕她!你不过让你干点事,你给我装个什么劲?”   见他走下来,沈清石更害怕了,她紧紧地捏了捏文件,后背被冷汗浸湿了,当机立断,埋头朝楼下跑去。   男人眼疾手快,饿虎扑食般一下子拽住了她,手在她脸上捏了两把:“长得还可以的嘛……”   沈清石羞愤交加,一口就咬住他的手,疼得他哇哇直叫。   这人恼羞成怒,一巴掌呼了过来。清石措不及防,被打得整张脸都侧过去,火辣辣地疼。顿时,天旋地转,她的耳朵都在嗡嗡作响。她想起这几天被欺压的事情,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脚朝他下面踹下去。   这人哀嚎一声扑倒在地。   她见机逃跑。   跑了一会儿,身后的脚步声断了,她却迷了路。狭长的走廊里,两边的门都紧闭着的,灯光也没有打,贴着一些外文字条。走着走着,她终于看到过道尽头的安全门,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也不管就按着楼梯往上面走。   走到负一楼的地方,不知道是谁的工作只做了一半,台阶上堆满了一堆箱子,似乎是没有拆封过的缝纫机。沈清石小心地在夹缝中通过,钻出去的时候,松了一口气。   身后忽然有人说“小心”,推着她的身子到一边。她耳中听到一声巨响,回头去看,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推开她的是一个年轻男人,看着很眼熟。   台阶上一台没放稳的缝纫机倒了下来,压在他的腿上,他坐倒在台阶上,皱着眉,有些痛苦的样子。   她连忙弯下腰问他:“你怎么样?”   “可能骨头断了。”谢从洲想了想,回答。   “……”她诧异这个人现在这情况还能说冷笑话,嘴唇抽了一下,然后马上说,“你别怕,我马上让人来救你。”   “不用,你打电话给保安室,就说我在这里,他们会带人来的。”   沈清石想起来第一天上班的时候,徐经理给过一部单向呼叫机,连忙掏出来。拨打到一半,忽然停下来:“你是谁啊?”   “谢从洲。”   “好。”她现在也顾不得这些,来不及想其他的马上拨号了出去。   那地方效果可真高,一会儿就有一个秃顶男人带着一帮人过来了,随行的还有两个熟面孔——徐经理和周经理。   碰面的时候,二人还诧异了会儿,对方看看,都看到了对方眼睛里的惊诧。不过这事情刻不容缓,其他事情都可以搁置。   救护车马上就过来了,为了查清楚这起事故的前因后果,沈清石也被要求一起到医院去了。   到医院的路上,她忽然想起来。   这家公司的老总,博美在亚洲区的总代表,不就是谢从洲吗?   心里顿时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 ☆、第047章   047   医院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沈清石在急诊室外面等候,一会儿,徐经理从走廊另一头过来,把她叫到了一边,问了问具体的事情。   听完以后,这女人难得得露出一丝微笑:“你这人,别的不行,一张脸还是不错的。”说完转头离开了,没等她回话。   沈清石说不出什么感觉,像是吞了一只苍蝇一样。   过了会儿,等探视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才拿着果篮敲门进去。谢从洲躺在床上假寐,听到声音就睁开眼睛了,目光淡淡地落到她脸上。   半晌,他指指身边的矮凳:“坐。”   沈清石咬了咬牙齿,还是坐过去。她把果篮和那堆他下属送来的东西放到一起,从里面掏出只苹果:“您渴吗?”   他摇摇头,拿起刚才看到一半的时报。   沈清石酝酿了会儿,说:“这次的事情,谢谢您。”   “不用谢,换了别人,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他的语气听不出情绪。沈清石皱着眉,心里不是那么妥帖。准备了一个下午的话,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看过去,谢从洲的手指正好停留在今年巴黎时装展那一栏目:“还以为您在看经济时报呢?”   “做这一行的,不了解流行趋向,怎么知道市场所需?”   沈清石笑了:“那估计得每天赔钱,赔到死。”   这么冷的笑话,谢从洲神色平淡,很不给面子,嘴角都没弯一下。沈清石有点讪讪的,此刻更觉得这个领导不好接近,于是,打消了攀交情的想法。   时间过得非常缓慢。沈清石有点坐不住,起身说:“如果没有什么事情的话,我先离开了,改天再来看您。”   “请便。”他头都没有抬一下。   沈清石走到门口,门正好打开了。   “谢从洲,听说你伤到腿了,有没有事情……”楚嘉琳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那是在看到沈清石从里面出来之后。她的脸色一变再变,难看地像锅底,“你怎么在这儿?”她抬头去看谢从洲,几乎是喝问的,“她怎么在这儿?”   谢从洲放下报纸,说:“她是我们公司的员工,来看望我。”   “哪有事事这么凑巧?”楚嘉琳气急败坏地跺着脚,“上次在医院也看到你们在一起。谢从洲,你和她什么关系啊?”   “越说越没谱了。”他说,“你哥哥呢?”   楚嘉琳一愣:“你说什么?我哥哥在家里啊。”   他掏出手机拨打电话,楚嘉琳疑惑:“你干什么?”   谢说,让他来接你,我要静养。   楚嘉琳一听就跳起来了,不依不饶地闹着。不一会儿,外面吸引了不少人。因为门是半开的,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情形。   徐经理和周经理在一起,看到这情形对视了一眼,眼睛里都有诧异。杨子欣在外面干着急,又不好贸贸然冲进去。徐经理忽然问她:“沈清石以前认识谢总?”   心里想的是,怎么和周晶说的不太一样?她心里的天平重新倾斜,犹豫着是不是站错了位置。周晶一直代表着谢飞澜,但是,沈清石和谢从洲的关系,看似也不寻常。   她甚至想,这是不是谢总监在和谢总唱反调。   官二代,一个个脾气古怪。   杨子欣说:“我不清楚。”   她的不耐烦,徐经理自动脑补成讳莫如深,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了。   楚嘉越赶到目的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闹哄哄的样子。护士和院长杵在过道里不远的地方,面面相觑,就是不敢上前劝阻。好在这顶楼是给领导干部的特护病房,平时人不怎么多,隔音效果也好。   他分开众人,进了房间,一个杯子迎面飞来,伴随着楚嘉琳的尖叫声:“谢从洲,你混蛋!”一个人影和他擦肩而过,撞得他差点失去平衡。   嘉越定睛一看,脚步有些僵硬。沈清石自然也看到他了,和谢从洲告了别,若无其事地离开了病房。   嘉越忘了去追楚嘉琳,在过道尽头拦住她。   “你怎么在这儿?”他也觉得自己这么问很奇怪,但是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   沈清石觉得他没有立场问这个问题,撇开他就要走。   “沈清石。”楚嘉越在她身后说,“你站住。”   她真的转过头来,还冲他笑了笑。但是,嘉越觉得,这个笑容无比讽刺,刺地他心窝一阵一阵的,像针扎一样。   沈清石回到楼下时,想到有东西落到楼上,又折返回去。   谢从洲已经起床了,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向窗口移动。在他快摔倒的时候,她上前扶了他一把:“小心。”   “我没事。”他用不拄拐杖的另一只手分开她。   沈清石压低了声音腹诽:“固执。”   谁知他竟然回过头,扫了她一眼。她顿时讪讪的的,尴尬不已,连忙转过头,佯装看风景。真是没有想到,这个人听力这么好。   谢从洲在她看不到的身后弯了弯嘴角,又想起第二次在酒店碰面的时候,常年在外,孤独平淡久了,心里难得有些柔软的情绪。   人的年纪,真不能决定什么。他和嘉越同龄,感觉心境却比她还要苍老。   “你和家里人处地不错吧?”他忽然问。   清石闻言转过头,谢从洲平静而温和的目光缓缓流淌在她脸上,眼底深处,还带着一点探寻和疑问。她有那么一刻的愣怔,心里渐渐被一种苦涩替代。不过,仍然强打着精神挤出了一丝笑容:“我曾经有一个慈祥的父亲,可爱的弟弟,不过,他们都去世了。”   他一怔:“……对不起。”   沈清石走到窗边,双手撑在不锈钢窗框上,不经意地越握越紧:“我妈妈去的早,他们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曾经犯了一个错误,肖想了我不该肖想的人,所以遭到报应。”   “……”   “我失去了工作,且再也不被录用;我失去了亲人,唯一的亲人离我而去。”她慢慢地说,“我真恨那些人。但后来想明白了,我们这种人,生来就是被人践踏的,没人家有钱有势,想报复又能怎么样?恨又能怎么样呢?人家指不定在哪里笑。”   谢从洲沉默地站在那儿,拿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心里有一股冲动,就那么开口了:“这些年,我一直一个人在国外。我有亲人,但是十几年不联系,有和没有根本没有两样。”   “但你好歹还有。”   “你不明白。”   沈清石想了想,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没资格去揣测别人的生活。这些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整个人都舒畅了很多。   当年,楚嘉越离开以后,他父亲和弟弟在当晚就出了车祸,车毁人亡。肇事司机逃逸,她曾经花了大力、几乎倾尽所有去寻找,却处处碰壁。有关部门劝她息事宁人,旁敲侧击,她不明白,也知道事情不寻常,况且时间如此凑巧。   楚嘉越,曾经是她的阳光和雨露,后来,又变成她的灾难。她自此一无所有,老家无缘无故地拆迁、拿不到赔偿金,失去工作、不被录用,身上没有一毛钱,无处可去,认识的人也纷纷杳无音讯,个个装作不认识她……后来,她走投无路,只好委身蒋自成。   这么多年,她心底的仇恨其实没有增减,只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无可奈何。   护士小姐在外面敲门,得到许可后进来,看到屋里还有一个陌生女人时,脸上的热情明显消退了。   “谢先生,您的晚饭。”   “烦请再送一份过来。”谢从洲说,“我这位朋友也要在这里用餐。”   小护士被堵了一下,有点心塞,但还是压着脾气说:“好的好的。”不一会儿就送来了,不过只是路边十元一份的盒饭。   沈清石看着她招呼不打地出门,看看他三层的食盒,色香味俱全,然后看看自己吃的,心里那个不是滋味。   要不要这么夸张?美色还能这么用。   她有点不爽地啃了口白菜梆子,碗里被夹进了两块肉,不由抬头。谢从洲说:“我吃不了那么多,你想吃的话,自己夹。”   她只能这么说:“谢谢。”   这顿饭其实吃得非常安静。两个不那么熟悉的上下属关系的人在一起吃饭,这种别扭的感觉一般人是不能体会的。   打破这种关系是在两天之后,距离谢飞澜对她和周悦的考核还有一天。   那天,谢从洲就出院了,公司里来了一位外商,谢飞澜和徐经理在接待室接待他。沈清石、杨子欣和周悦当时也在场,当时谈过之后,又到了青竹会所畅饮。   这外商看着很不好糊弄,迟迟不提签单的事情。谢飞澜倒也不急,和他眼顾左右而言他地瞎扯着,比拼着耐力。   杨子欣和沈清石这种小角色,连陪酒都嫌寒碜。眼见无人注意,她们离开了会客室。在外面逛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徐经理叫住她们,给她们一份文件,让送到会客室。   沈清石这时候肚子有点疼,就让杨子欣去送了。回来的时候,会客室里安静地有些可怕。徐经理、周经理、谢飞澜和谢从洲都在那儿,杨子欣站在他们对面,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她一看这情况就知道不对劲了,果然,听见周经理指着杨子欣的鼻子大骂:“这么重要的文件,你居然能拿错一份复印件?这可是三倍的差额,这一次公司的亏损,你能担当地起吗?”   杨子欣张了张嘴,看着徐经理,徐经理面色坦然,在她开口之前就说:“我都让你和小沈好好看清楚再去拿了,怎么还是这样?做事毛毛躁躁,我看也不用等到明天分出结果了,直接卷铺盖回去吧。”   她看看谢飞澜,对方没有看她,神态却很从容,她不由心里松了一口气。   其实她这么做心里也是很忐忑的,但是,周经理刚才在卫生间和她说了一番话,她便有了取舍。原来,谢从洲喜欢的是楚家的三小姐,那就是了,那么优秀一男人,怎么也不可能看上一个有夫之妇啊。   这次交易的失误,明显是在谢从洲的领导下造成的。谢飞澜却面不改色地这么做了,她在心里不由怀疑,这对兄妹,是不是在争夺亚洲区总代表的位子?   不过,二人脸上都看不出什么。   刚才这件事捅出来后,她着实捏了一把冷汗。   沈清石听出了来龙去脉,把杨子欣拉到身后,对谢飞澜和谢从洲说:“是我犯的错,是我拿给她的。”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这批羊绒的原料全部产自克什米尔,原料费加上运费就非常不菲。为了打开亚洲区和欧洲区的高档羊绒商路,之前商洽时就让利三分。这么低的价格出售,公司起码亏损了半年的盈利。”谢从洲把那份文件猛地扔到桌上,面无表情地说,“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于经理从来没见他这么生气过,再看看这满室噤若寒蝉的人,心里也非常凝重。   出门的时候,她在停车场看到杨子欣和沈清石,想了想,还是走过去。   “沈小姐。”   二人转过头,沈清石倒罢了,杨子欣的眼睛都红彤彤的,一看就是哭过。于经理叹了口气,劝慰道:“你们不要怪谢总,这次的事情,确实很大。他没有当众要你们赔偿,只是这么说,已经很给面子了。而且,这次的事件如果传到总部,他肯定会被停职处理的。”   杨子欣一怔,都不哭了,整个人傻傻地站在那儿。   “停职,这么严重?”   于经理郑重地点点头:“所以,你们不要怪他。不过,也不用太担心,他这么说,应该有补救的办法,我了解他的为人,绝对不会把你们推出去挡枪的。”   “他要自己扛?”沈清石脱口,心里的滋味复杂难辨。   回去的路上,她想了很久,像是决定了什么,和杨子欣道别,重新折返回公司。她在大楼下望去,顶楼的办公室依然灯火通明。 ☆、第048章   048   沈清石在门外等了会儿,迟迟没有开门。   里面传来谢从洲的声音,好像是在和别人通话,声音很急。她等了几分钟,就这几分钟的功夫,他已经连着打了十几个电话,给不同的人。   她心里很愧疚,酸酸的,说不出来什么感觉。   他好像察觉到外面有人,放下了电话,问:“谁?”   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谢从洲看到她这个不速之客,有点儿错愕,不过很快便恢复了平静。清石推门进去:“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他没有说话,气氛有点儿冷场。   之后,他还在那儿打电话,沈清石坐在办公室的位子上等待,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墙上的指针指到12点的时候,他终于结束了通话。   “怎么样?”她只有只有问的份。   “我先送你回去吧。”   车上,他也没怎么和她说话,好像就决定了一个人闷在心里。沈清石愧疚之余,又有几分气恼,她说:“你什么都不愿意说,怎么能解决问题呢?不是让我们自己看着办吗?干嘛又一个人回来想办法?”   谢从洲没料到她还能质问他。   他把车停在路口,转过头看着她,脸色不太好看:“让你回去就回去,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沈清石笑了:“你也有这么失控的时候啊。这样,比你没表情的时候,要可爱多了。”   “……”他撇过头,忍不住“呵”了一声,单手搭在方向盘上,“我一定是疯了,才会管这烂摊子。”   沈清石说:“可是现在不管也得管了。”   他转过头。   她说:“我可是听于经理说了,不管这事情,要是捅到总部,你就得被炒鱿鱼了。”   “……”   “怎么样?现在愿意和我说一说情况了吗?”   谢从洲看着她很久,久到她心里都有点儿发虚了,他终于开口,这次是正色的:“这种出错,一般都由公司自己承担,合同已经签了,对方不会愿意返回欠款。我在想,能不能用别的项目补上这部分亏损。”   “那你找到了吗?”   “有眉目,不过希望不大。”   “这么丧气?”沈清石摇摇头,“不像你的风格。”   也许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蚱蜢,她的语气非常温和,甚至有点儿善意的幸灾乐祸。他紧绷了一个下午的神经,莫名地舒缓下来。看着她,微微笑,情不自禁。   沈清石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转回了身子。   谢从洲说:“冬季除了羽绒服之外,就是羊绒衫和大衣,这些衣服造价都比较高,资金投入后很难短期内回转,风险很高。所以,春装最好。”   “没谈妥?”她想起之前在办公室的那几通电话。   “她人在苏里。”   “那还等什么?”   谢从洲看她。   沈清石说:“我和你一起去。”   这一次,他是真的诧异,不过,到底什么都没有说,没有拒绝。夜晚风冷,他迟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关上窗。   第二天起早离开,不是节假日,机场没有多少人,沈清石和谢从洲坐在同一排。她只是小憩了会儿,睡梦里,谢从洲摇她的肩膀把她摇醒。   她醒过来一看,拍了一下额头,颇有点不好意思。   后来在机场入口的商业街对面找到了一家汽车旅馆,为了方便,谢从洲只定了一间房。沈清石从厕所回来,拿着那钥匙在手里甩了甩,嘴角有点儿抽搐。   “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他这么说,也不管她的反应,脸色的表情还是淡淡的。   沈清石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也是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住这种旅馆,汽车库和房间是互通的,房间和小客厅、走廊也互通,更奇葩的是——厕所和走廊的地方居然连一点遮挡的地方都没有。   一看就是有钱人包二奶的绝佳场所。   不过,她再怎么自恋也不会觉得谢从洲会对自己意图不轨。按照这个人的性格,也许真是嫌麻烦。   晚上有点无聊,她拆了包薯片坐在地板上看电视,谢从洲坐到她身边,指指她盘着的脚。沈清石说:“怎么了?”   谢从洲帮她把腿掰正,沈清石:“……”   “你这人一直都这样?”她忍不住打趣。   “也没,不过,看你这样有点不太舒服。”   “强迫症。”   “算是吧。”谢从洲笑了笑,不置可否。沈清石敲了敲地板,换了频道,电视机屏幕上的女人永远在哭,男人永远在说对不起,乏陈可善。   “其实也不一定,就是那样,看着让人生厌。”谢从洲在她身边说,从酒柜里拿了酒杯,倒了杯红酒。沈清石笑:“还有酒呢?”   “额外付款的。”他摇了摇那酒杯,抬起食指,“一瓶这个价。”   “那这房子呢?”她说,“多少钱一晚上?”   他比了个数字。   沈清石呵呵笑了:“怪不得要租一间,成本有够大的。”这屋子目测有150平米,原本是用作开趴的。   “要不要来点?”谢从洲摇了摇手里的酒杯,昏暗的光线下,她有点儿恍惚,微微笑了,“算了吧,别酒后乱性了。”   他笑了笑,也没放在心上。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这种玩笑,也只是笑笑。他也只是喝了一点点,这点酒,喝完脸色都不会红一下。倒是沈清石,好是惊叹了一番。   谢从洲说:“这有什么?都是喝出来的。本来我也不会喝酒,每次陪领导出去,不一个个灌一遍就不罢休。这个少喝了,那个多喝了,他们都不开心,往往灌完一轮又来一轮。”   “刚开始喝的时候,你吐吗?”   “吐啊。”谢从洲说,“但是有什么办法,吐也得喝。”他说,“要不要来一点?”   沈清石看了会儿,劈手夺过那酒杯:“这么好的酒,不喝一点可惜了。”   话是这么说,她也没喝多少,后半夜,两人靠着那床沿,坐在地板上睡着了。第二天起来,沈清石觉得腰酸背痛,自己伸一个懒腰,浑身都不利索。   谢从洲说:“出去跑步吧,山里的空气好。”   “好啊。”她想了想说,“不急?”   他没有直接回答:“一边跑,我一边告诉你。”   他们搭了毛巾在山里跑了一圈,回到山脚下的时候,两人都是气喘吁吁的,谢从洲只是微微弯着腰喘气,沈清石干脆坐到石阶上。他递给她说,她接过来一仰头就灌。   “慢点,这样喝不好。”   她灌了两口才缓下来:“知道。但是,改不了。”   “习惯。”   太阳从东面的山头缓缓升起,将地面照地一片瑰丽。清石站起来,站地高了点,在山头眺望远处的山峰,只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   她想起来他刚才说的事情,问:“你确定这样能行?”   “除了投其所好,我想不到别的。”谢从洲说,“如果一开始就和杰奎琳夫人谈生意,她这个人警惕心那么强,肯定不会搭理我们,还会觉得我们不怀好意。”   “我们现在就光明正大了?”   “至少我们没有歹意,不是吗?”他笑起来,感觉身后的阳光都温暖了。沈清石看着他转身走远,慢慢跟上去,脚步放慢了,他也走得不那么快。有时候她走慢点,他还是会停下来等待。   她就在下面说:“你先走吧,不用等我。”   他却在上面对她招招手,示意她快一点。每当这样,她在不情愿也不好让他在那里干等。就这样,两人一快一慢,却总能保持和谐的步伐。有时候,真的需要这种默契。   登顶的时候,太阳正好升到日中。沈清石在一棵迎客松下面歇息,谢从洲过来,递给她一块面包和一瓶水:“可能中午只能吃这个了。”他自己撕开包装咬了口,吃相很斯文。   沈清石笑了笑,点点自己的左边嘴角。   他怔了怔,伸手摸了摸,发现什么都没有。   她终于笑出来,无声地说,逗你玩。   这样他也没有生气,脱下短大衣垫在身下,和她并肩坐在一起。沈清石想,这个人可真是好脾气,如果不是触犯到他原则上的问题,他从来不会无故发火。   然后又想到自己和杨子欣,为他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心里愧疚。   “快过年了。”她感慨着说,“对了,你姐姐呢?谢舒宁,我几年前和她打过照面。”   “舒宁?”谢从洲嘴里的面包离开,看着她,没有马上接话。清石从他的眼神力看出为难,她有些不理解,“怎么了?”   谢从洲仔细看她的目光,确认她真的不知情,别过了头。   他扬手把那水瓶丢进一旁的垃圾桶。   “她在家里。”   “那就好。”   “七年前,出了一场车祸,现在不能走路了。”   沈清石的笑容凝固在嘴角,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想找点什么话来安慰他,谢从洲却说,“没什么,都过去了,她很坚强,每天都过得很好。”   “……她是个很厉害的女人。”   “只是看得明白而已。”谢从洲说,“舒宁比我们都看得透。这样也好,她一个人,照样过得平和快乐,不会再有人逼着她嫁给自己不喜欢人,她也不用再忍受那样一个朝三暮四、从来不把她放在心上的男人。”   “……”   “我讨厌楚家航。”谢从洲站起来,缓缓走到她身后,按着她的肩膀,目光看向前面的深山,很遥远的地方,“他害得舒宁这样。她的坚强,不是他伤害她的借口,对不对?我平生,最讨厌这样自私自利、不忠不义的人。”   沈清石没有说话。   她觉得,他按在她肩膀上的手好像有千斤重,这人话语平静,手指却很冷。她把手盖在冰冷的手背上,轻轻按了按:“反正舒宁以后也不用再见他了。他那个人——”她想了想,想起七年前那件事,依然觉得好笑,不由同仇敌忾,“确实是人渣。” ☆、第049章   049   到了中午,山顶的积雪略有消融,站在半山腰依然能感觉到那股沁骨的寒意。沈清石撇开谢从洲独自站到崖边的一块岩石上,抬手拍了拍那结实的树干。谢从洲还未出声,树干上掉落的雪便砸到了他的头上。   抬头一看,沈清石正发笑呢。   简直无可奈何——他马上站远了,心里想,有生以来还没被人这么恶意捉弄过,现在头上、衣服上都是雪沫,拍一拍,还沾着手指,他极力维持的端正的形象已经轰然倒塌。   “算你赢了。”   “我赢什么?”沈清石手,指指他的脸颊,“我看你一直都板着个脸,忍不住,想帮你愉快愉快。”   “免了。”他弯腰拿起那件外套,拍了拍搭在肘上。沈清石看他抬脚下山,忍不住跟了上去。谢从洲的脚步不快不慢,她也跟地不吃力,走在他走过的地方,前方没路了,他回头伸出手:“我拉你上来。”   沈清石站在低处仰视他,只觉得他在逆光里笑得格外好看,这个男人素来端肃,给人安稳感。她有那么会儿的迟疑,最后还是摇摇头,自己攀着旁边的树丫上去了,站稳了。   谢从洲刮目相看:“女中豪杰。”   “不要取笑我。”   “真心的,这是大实话。”   沈清石说:“平时没见你这么夸人。”   “你觉得是夸你?”   “不然?”她半开玩笑,“难不成还是损我?”   “不一定。”他说,“一般夸女孩子,都是说温婉贤淑,聪敏灵慧,哪有这么夸的?没准啊,还真是损你呢。”他伸出手指,远远点点她的鼻尖。   “我不是女孩子了,都老女人了。更何况,女人就不能是‘女中豪杰了’?我就当你是夸我了。”   “你这样想就好。”他冁然而笑,摇摇头,又收敛了笑容,正色道,“之前的玩笑话,请不要放在心上。”   站在山顶翘首以盼,一直到下午,仍然看不到他口中那位某某外商,沈清石心里有点忐忑:“她不会不来了吧?”   “是一定不来了。”谢从洲说,“杰奎琳夫人每日一般早上8、9点来晨跑。”他收拾了一下,准备下山了。   沈清石被他说得一愣:“……那这一个下午的时间……”   “虽然是来谈生意,也不要每时每刻都紧绷着神经。要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人家一见面就知道你有难处,急地火烧眉毛,还不往死里讹你?”谢从洲回头笑了笑,“记住了,算我给你上的第一堂课。”   沈清石看着他转身,一步一个脚印步下台阶,那苍青色的台阶在他脚下无限绵长,却只是垫脚的石头。她心里想,哪一天她也能这般从容自若,处变不惊呢?   “那你还一直带着我在这山上闲逛?”她追上去,在他身边说,“就为了给我上一堂课?装的也忒入戏了。”   “给你上堂课,只是其中之一。”他说,语气里似乎带着隐约的笑意,沈清石追问,“那这其二呢?”   “你猜猜啊。”   “……”沈清石有些无语,“怪不得人人都说,男人心,也是海底针,尤其是精英的男人。”一个个都那么傲娇,什么想法都埋在心里,等着你去猜,你去想,这样他们才有成就感。哪怕对于成熟得体的谢从洲,这条也不能例外。   她心里默默的,当真有点哭笑不得。   “晚上你想吃什么?”下山之后,谢从洲这般问。   沈清石说:“我随意。”   “难得出来一趟,怎么能随意呢?”他想了想说,“我听说这里有一家烧鸭馆,菜和汤都不错,要不要试一试?”   “听你的。”   “那走吧。”   “好。”   这样的对话,决定了晚饭在环城新街的烧鸭馆解决。他点了不少菜,沈清石就说,咱们两个吃不了那么多。谢从洲却说,吃不完可以打包嘛。她很诧异地说,看不出来,你这样的人还打包东西。   谢从洲说,有什么看不出来的?我和普通人有什么不一样吗?   沈清石就笑,然后问有没有圆子。她忽然想吃这个了。   来的服务员是个小女生,脾气硬,说我们这儿叫烧鸭馆,当然只卖鸭子了。她尚不知道自己话中有歧义,谢从洲和沈清石都笑了。   “麻烦你,只是圆子汤而已,厨师都会做,拿圆子和酒酿、桂花放一起煮一煮就行了。”他下巴点点沈清石,“我这位朋友啊,是个倔脾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要是这种小事还不让她满意了,回去心情也就不好了。”   服务生被他电地两眼放光,红着脸到厨房去了。   沈清石啧啧了两声:“你这哄小女孩的功夫,和谁学的?”   “嘉越啊。”谢从洲笑着说,没有注意到她忽然变了的脸色,“他最擅长这些,从小嘴甜。我和你说过吗?楚嘉越,我妹妹谢飞澜的爱人。”   沈清石放在桌底下的手紧了紧,无来由地烦闷,强颜笑了笑,感觉脸皮僵硬。她想,这笑的肯定比哭还难看。   谢从洲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低头拨弄碗里的青菜和肉块:“飞澜很迷他,我还没见她这样迷过一个人。”   沈清石端起碗,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她只是想此刻抓着点什么东西。   “怎么,她没喜欢过另外的人吗?”   “男朋友自然是交过的。不过,她这个人……”他摇摇头,有些不赞同,轻轻扯了扯嘴角,“喜新厌旧没定性。而且,她性格太过刚硬,大多数男人都不能忍受,只有嘉越能受得了她。”   “你和楚嘉越的关系很好吗?”   “你怎知他姓楚?”谢从洲又抬头看了她一眼。   “……”沈清石不自觉地把碗放下,心里有点紧张,也不知道这紧张的是什么劲。过了会儿,她想明白了,在这个人面前不需要这样。他又不是她的熟人,不清楚这段往事。   于是,她笑了笑,让自己尽量显得平和:“你忘了,之前我丈夫打了他妹妹的朋友,他为着这事和我打过交道。”她不想提起过去那些事,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掠过了。   谢从洲的目光从始至终没有从她脸上离开。   她低着头,没看到他眼睛里一掠而过的复杂。   “那你丈夫现在呢?我好像从来没到公司接过你。”   “监狱里呢。”酒酿圆子上来了,她抬头对她臭着一张脸的服务生说“谢谢”,低头舀一口,送入嘴中。圆子是好吃,又软又糯,还带着桂花的清香,只是太甜了,甜地她发腻,进而心里发苦,涩涩的难受着。   他的声音有些诧异,从桌子上抬起头:“怎么还僵着,不是已经解决了?就算是冲突,打了人,也没有一直关着人不放的道理吧?”   “你混这个圈子的,难道不知道?有权有势,当然可以为所欲为。而且,蒋自成本来就不对。”她自嘲地说。   “抱歉。”   “不用道歉,和你没有关系。而且,他本来就不对。”沈清石陈述着,安静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谢从洲看着她,也不再说话。   这天晚上,她喝了点酒,回去的时候还是他搀扶着她的。她情绪失控,有点喝高了,眼前的地砖好像在天旋地转,谢从洲扶住她,给她开门:“小心着点。”   “我没醉。”她挥手推开他,踉跄了两步,跌倒在地。   他弯腰要去扶她,她格开他自己爬上台阶,手脚并用,看着很可乐。谢从洲还是坚持扶她,谁知她大力推开他,这次有点恼火了,红头涨脑地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别碰我。楚嘉越,你这个杀千刀的混蛋,幼稚的小孩!”   “……”   “当年我不就是罚你抄了十遍课文加一篇周记嘛,你至于记恨那么多年?那么多年了,我失去了爸爸和弟弟,走投无路,我嫁给蒋自成那种人,我的亮亮也不建康……你还想要我怎么样?你们楚家,道貌岸然,自私阴险,没有一个好人!”   她破口大骂,把楚嘉越一家人全骂了进去。   谢从洲默默听着,看着她的眼神很复杂,但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等她骂累了,没力气了,他走过去扶起她,把她抱到了床上。   窗外的月亮升到空中,他关了灯,只有淡淡的星光和月影透过帘幔洒在光亮的地板上。谢从洲看着她终于安静下来的睡颜,心里替她不值,替她累。   他响起年少时,父亲抛弃他和舒宁的母亲,转而娶了谢飞澜的母亲。那时候,他和谢飞澜针锋相对,意气用事,怎么都不愿落在下风。但是父亲每每都维护继母和继妹,对他们姐弟不理不睬,甚至还大声斥责。   他气到极致,舒宁却安静和乐。当时那么不忿,甚至起了轻生的念头,舒宁晚上就抱着他在阳台上看月亮,她说啊,你以后要去国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赚属于自己的钱。等我们有了能力,就不用再受他们的气。不是他生了我们,我们就什么都要听他的,什么都要处处迁就。   小洲,我们是人,不是他们的玩物和出气筒。   后来,他靠在拿奖学金和打工,一个人在国外半工半读,终于进入了梦寐以求的跨国企业,步步高升,不用在仰人鼻息。等他回国,舒宁却再也不能行走。他是那么愧对姐姐,憎恨所有伤害过她的人。   但是,他现在还是没有能力反抗家里那个人,心里对自己厌弃之余,又觉得悲哀。有时候,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命运给你安排了相应的身份和地位。   有些时候,你只能照着那轨迹去走,如此厌恶,却无法摆脱。   沈清石要比他勇敢地多,也比他不幸地多。   所以,第一天在度假村看到她被刁难,他忍不住帮了她。没有人知道,她那时候遭遇的一切,他在国外也曾经遭遇过。人人都觉得他有一个当省长的爹,当厅长的母亲,没人知道他所有的一切都是靠着自己的努力得来的。   更没人知道他所遭遇过的屈辱和不公。   她和周悦的那件事,飞澜刁难她,他并非不知。他只是想给她一个争夺的机会,看看她的价值和本事到哪里而已。 ☆、第050章   050   沈清石早上醒过来时,感觉头痛无比,她给自己拍了拍,反而感觉更晕了。谢从洲从过道里过来,手里端着个托盘,看到后坐到床边:“人人喝醉了,第一反应是拍头。但是,这有什么用?只是越拍越痛。”   沈清石也知道这个道理,刚才不过是条件反射,现在被他略一挖苦,也省得自讨没趣了,当下有些讪讪的。   “来,把这个喝了。”他端起托盘里的碗给她。   “什么东西?”   橘黄色半透明的汤面上,有雪梨、山楂、青梅,闻着味道还不错。   “醒酒的。”谢从洲把勺子放入碗里,将碗递给她,“不会要我喂你吧?”   “谢谢。”她连忙接过来,也不用勺子,低头就灌了几口进去。本来以为味道很难闻,谁知道还不错,酸酸甜甜的,很爽口。于是,她也不那么狼吞虎咽只想着完成任务了。   “我多放了点山楂糕和青梅,酸味就多了,甜味便少了,这样喝起来不会腻。”他解释说。   “……谢谢。”   他笑了笑,慢慢起了身,低头看看埋头的她,轻声说:“别总是说谢谢。”   “……”   “我把你当‘真正’的朋友。”   “……”   “不然,你觉得我会和一个不信任的人同租一个套房。”他转身离开。   沈清石放下了手里的碗,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原则上讲,这样的旅店里虽然配备厨房,也不允许超凡炒菜,大量的油烟味会影响居住环境,出现危险。谢从洲中午只煮了点汤圆和水饺,问她吃什么。沈清石说随便。   喝了那醒酒汤之后,她整个人清醒了不少。   汤圆都是鲜肉陷的,味道很不错,外面包裹着的皮也软软糯糯,她一共吃了十二个。谢从洲只吃了八个,她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出去的时候喝过一碗粥了。”他如是说。   她点点头。   然后谈起关于生意的事情,一致决定,明早继续去登山跑步。这样连着几天以后,渐渐和杰奎琳夫人混熟。那是一位金色头发、眼角有些许皱纹的中年女人,但是精神矍铄,笑起来,气质非凡。   这天下午,她和她聊了会儿,然后和她说起自己的朋友“谢从洲”,杰奎琳夫人显然比较感兴趣,说起晚上要见见他。   沈清石见时机成熟,便应允下来。   晚上,杰奎琳夫人在本地中心广场中心新建成的酒店举行晚宴,邀请了业界不少有名的人士。沈清石很早就到了,穿一袭白色的吊带裙,谢从洲陪着她。   杰奎琳夫人在角落另一角,和另外一位红裙女士谈话。   “他们很早就到了。”那红裙女士用香扇遮着半边面孔,笑吟吟地说。   “年轻人,沉不住气。”杰奎琳夫人笑道。   “能有这样的定力,已经不错。”红裙女士笑道,“但是,年轻人不坦诚。”   “你也说是年轻人,如果一个个都像老古董一样,这世界还有什么乐趣?”对于他们特意接近自己的事情,杰奎琳夫人从始至终当做一个小小的游戏,既不揭穿,也不热络。   她在时尚界纵横多年,从一个不名一文的小小设计师助理一步步成为大设计师,然后自创品牌,乃至一举奠定在欧美时尚圈的无上地位,看过的事情、所经历过的事情,自然不是这些年轻人可以比的。   不过,这对年轻人的容貌和气度在他认识的人中也是佼佼者。   真是一对金童玉女。   沈清石和谢从洲低声讲话,不料旁边走来一个时尚的红裙女子,大波浪卷发,唇边有一颗黑痣,笑起来非常妩媚。她摇动着团扇对他们笑着伸出手:“不认识一下?”   “您好。”   他们都看到了杰奎琳女士。   杰奎琳女士却对他们说:“这是戴琳女士,ah的首席设计师。”   沈清石和谢从互视一眼,心里都有了默契,一齐问好。和杰奎琳夫人端庄稳重不同,戴琳女士非常热情,从服装谈到彩妆,从彩妆谈到汽车,又从汽车谈到当今时尚界乃至娱乐圈。谢从洲一一应对,游刃有余。   久而久之,连杰奎琳夫人的眼中都有了一丝惊讶。   她对这个年轻人另眼相待。   之后的洽淡更加顺利,谢从洲拿下了明年春节的合作项目,才知道杰奎琳夫人此番到此,也想借助这个项目建立和亚洲服装界的贸易通道。   这算是互惠互利。   至于具体事宜,他们一流的法语交流,沈清石也听不太懂,默默地坐在他身边。戴琳女士用蹩脚的汉语在她耳边笑道:“是丈夫吧?”   “啊?”沈清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戴琳女士摇着扇子,一脸“你知我知”的表情:“那是情人?”   沈清石这下反应过来了,连忙解释:“没有的事,他是我上司,您不要胡说。”   “是吗?”戴琳女士一脸不信。   这插曲,沈清石尴尬不已,回去的路上都没怎么和他说话。谢从洲上车前问她,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不开心吗?   沈清石说当然开心了,好不容易做成了这档子生意,当然开心了。   谢从洲说,那我们找个地方好好去庆祝一下。   沈清石说好啊。   谢从洲说,这次的事情多亏了你,不然我可真得让总部给炒鱿鱼了。   沈清石说,这关我什么事?都是你的功劳。   谢从洲说,如果不是你出门接洽杰奎琳夫人,根本不会有这么顺利。他还说,我想送你一件礼物,希望你不要拒绝。   沈清石没有拒绝的理由。   但是,等她看到他送的礼物后,她迟疑了。因为,那是一枚钻戒。她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店门外,就那么怔怔地看着他。   “这只是一件礼物。”谢从洲说,然后抬起她的手给她戴上。   沈清石看着那枚戒指,心里的滋味复杂难辨。她和蒋自成结婚那会儿,买的只是一对银戒而已。这戒指看着这就价值不菲,那么大一颗钻石。她想摘下来,他却没给她机会,只是说:“这只是一件礼物而已。”   第二天乘飞机回去,已经是早上八点了,正好是她和周悦接受谢飞澜评估的时候,地点定在顶楼的会议室。谢飞澜看了她们俩的报告之后,选择的是周悦,和沈清石预料中的一样,不过,她并不担忧。   谢从洲重新规划,从三组中挑选了几个骨干组成了四组,她被划入了四组里。组长是一个古板的中年女人,沈清石做了副组长。周悦气得牙痒痒。   事后,沈清石从会议室出来的时候,不少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不过,她没有在意,上厕所的时候,她还听到隔壁间有两人在议论她。   一人说:“她和谢总有一腿。不然能得这样的照顾?”   另一人说:“就是,听说之前谢总为了救她,腿都折了。他那么冷的性子,会这么关心一个人?谁信啊?”   “你说,这女的年纪一大把了,谢总才二十四五,高富帅,家境一流,怎么会看上她?”   “床上功夫呗。老女人,有老女人的好处。”   “哦——”   沈清石安安静静地上好腰带,推门出去。两人看到她,一脸的笑意都凝固在了脸上。沈清石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在盥洗台上洗手,头都没抬,“有本事当着人别后说,怎么没本事当着人面说呢?”   两人一脸吞了苍蝇的脸色。   沈清石扬长而出。   她在四组混地挺好,现在工资是一个月五千,还带薪休假,各种年终奖,比之前足足翻了好几倍,待遇也好地咂舌。   而且,上面很多项目都交给他们这一组,隐隐的,四组有成为领头羊的趋势。   傍晚下班了,她和杨子欣在门口不远的地方等车,谢从洲开到她们面前:“上来,我送你们一程。”   “顺路吗?”沈清石问,“不麻烦?”   “怎么会?”   在杨子欣诧异加暧昧的目光里,她们二人上了车。杨子欣下车之后,车里就只剩她和谢从洲了。这条路不是回家的方向,沈清石忍不住问他,这是要去哪里?   谢从洲说,你老公不是还在派出所吗?   沈清石说:“你要帮忙?”她着实感到意外。   楚家的人,恐怕会不开心。但是,她现在也没想要和他们处什么关系,她现在一无所有,也不怕他们再使绊子。   派出所接待他们的是黄警官,之前沈清石来的时候,他还是一板一眼,公事公办的语气。看到谢从洲,简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谢公子长,谢公子短。沈清石颇为鄙视,在心里呵呵。谢从洲对他鞠躬,然后说明了来意。   黄警官有点犹豫:“楚三小姐嘱咐我了,不能轻易放人。”   谢从洲说:“就说是我说的,她那儿,我会去和她说,你不用担心。”   黄警官连忙称是,放人去了。   等待的时候,谢从洲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没事的。”   沈清石苦笑了一下,他根本不知道她家里的情况。果然,黄警官带着一脸懒散的蒋自成过来,这人二话不说,虎着脸指着她就骂道:“现在知道要来领我了?这都多久了,能来你干嘛不早来?家里人都死光了?”   谢从洲眉头大皱。他知道这是人家家事,他不便插手,但是,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是你的妻子,又不是你的下人,你说话能别这么冲不?”   “我教训自己老婆关你屁事?”蒋自成抖着腿在他身边转了一圈,那目光,明显带着讽刺,“打哪儿来的小白脸啊?怎么,榜上有钱的了?穿的还人模人样的。”   “你嘴巴放干净点,这是我上司。”沈清石压抑着怒火,公众场合,她实在不想和他吵。   蒋自成把她气得脸红的样子当成了默认,一边点头一边笑起来:“我就知道你这贱人不老实,我不在的日子,指不定在哪儿发骚吧?是是是,我配不上你,你可这劲儿在外面给我戴绿帽吧?”   “你胡说什么!”沈清石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这人吵架也不看场合,也不嫌丢人现眼。却不知道,蒋自成被关了这么些日子,她都没来看几次,心里早憋了一把火了,现在一出现,身边还跟着个相貌堂堂的男人,心里那点男人的自尊一股脑儿冒上来。不管什么男人,自己再不看,也不想看到自己老婆和比自己优秀的男人在一起。   他心里清楚,这两人没什么猫腻,但他心里就是不爽。沈清石确实是个美女,虽然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少痕迹,这段日子拾掇了些,又有升职的好事,她的起色恢复了不少,依然光彩照人。   他心里那点不爽,更多是两个人相貌上的差距。出去以后,任谁都不会把他们当夫妻。还有那帮子狐朋狗友,那一双双眼睛都盯她身上,恨不得流哈喇子,他心里就来气。一有机会,就可这劲儿挖苦她。   沈清石知道蒋自成的脾气,懒得理他。   谢从洲却看不过去,他说:“她是你妻子,你不能这么对她。娶了她,难道不应该好好对她吗?你在这的这段日子,她也很辛苦,哪里是你说的这样。”   “我们夫妻两的事情,关你个小白脸什么事?”蒋自成原本的火都熄了,他一说,他的声音又大起来,脸红脖子粗,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冲上来的架势。   黄警官看到,持着警棍赶过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安静!老实点!都关这么久了,还不老实?你知道你和谁吼吗?这是谢公子,谢省长的二公子。怎么,还想再被关个一年半载?”   蒋自成愤愤地咬咬牙,鼻孔了哼了一声。   谢从洲在心里叹气,回头对沈清石说:“走吧,我送你们回去。”他走出警局,这里,真是一秒都不想多呆。   蒋自成看到那辆银色的私家车,两眼就直了,拍了拍车身,嘴里啧啧道:“这车不错啊。”他看看谢从洲,“小子挺有钱的吧?”   谢从洲懒得理他。搁平时,蒋自成这样的人,他是连搭话都懒的。   他帮他们开后车的门。   蒋自成哼了声,大跨步上了车,还把脚架在前面的座椅上。沈清石低声说:“你别这样好不好,他是我上司。”   “你上司怎么了?你上司?呵。”他心里正不爽着呢,嘲讽了两句就不再看她。   沈清石气得够呛,也懒得和他讲道理了。 ☆、第051章   051   一路上,除了蒋自成偶尔在那哼哼唧唧外,汽车开得很安静。只有到一些拐角的地方,谢从洲才会问问沈清石该怎么走。   沈清石一一答。蒋自成在一边,每当这时候就哼一声,弄得大家好没趣。   等到了居民楼下,沈清石问他要不要上去坐坐。蒋自成就在那阴阳怪气的,谢从洲说谢谢,算了,让她好好照顾自己。   上楼以后,蒋自成“砰——”的一声把门拍上。质问她:“那男的和你什么关系?要他这么关心你,啊?”   沙发上、茶几上一堆的零食垃圾没有清理过,沈清石弯下腰去整理,头都没抬:“我说过了,他是我上司。人家把你保释出来,你不感激,在那阴阳怪气什么?”   “他保释我?他妈的小白脸干啥保释我?你敢说你和他没私情?”   沈清石气得都笑了:“简直是不可理喻。”   蒋自成冷笑:“偷汉子还有理了?”他伸腿往沙发上一趟,朝着她脚边就吐了口痰,拽起包瓜子往嘴里送。   沈清石站在那儿一会儿,忍了忍,低头看着他。   蒋自成说:“你看我干什么?擦干净!”   自从换了工作,工资有保障以后,她其实已经没什么顾虑了。加上她昨天问过谢从洲公司能否安排住房,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心里就更有底气了。   “我们离婚吧。”她一字一句地说。   蒋自成抓瓜子的手一顿,慢慢地抬起头。他看着她,眉头狠狠跳了跳,脸上的表情很古怪,几乎是有些难以相信的。   半晌,冷笑一声砸了那包瓜子:“你他妈真和那臭小子好上了?怎么,有靠山了,想离婚了?我呸!你休想。”   沈清石不管他在那怒骂,面无表情地说:“过两天我会给你离婚协议书,不签的话,分居一段时间,照样会生效。”她转身走向厨房。   “你给老子站住!”蒋自成霍然站起,抓起烟灰缸就猛地掷出,沈清石正好回头,那烟灰缸正好砸中她的额头。她倒退了两步,撞到厨房门,眼前顿时天旋地转,仿佛有金星在冒出,她伸手一摸,手心都是血。   蒋自成也震了震,表情有点讪讪的,又有点心虚。她的目光望过去,他脸色变了又变,又想起她刚才的话,语气又硬起来:“老子和你明摆着说了,想离婚?不想想当初老子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想离婚?行啊,让那姓谢的拿出个百八十万的,老子就和你离!”   沈清石知道蒋自成这个人,向来这么不讲道理。临了了,没道理不在她身上敲一笔。她也没放在心上,整理了东西就搬了出去。   走的时候,蒋自成拦在门口不让她走,她就掏出手机说要报警。最后,他冷冷哼了声,还是让她出了门。   这天晚上,她打了电话给杨子欣,先到她那里住一晚上。   亮亮也在那儿,睡得可香了。沈清石到房间里看了看孩子,又出来,到客厅和杨子欣一起看电视。   “这怎么弄的啊?他打你啊?”杨子欣愤愤不平地叫起来。以前蒋自成虽然混,但从来没打过她。杨子欣真觉得这人无药可救了,说:“你什么时候离婚啊?你看,你现在有了那么好的工作,长相也不差,怎么还和那么一个过日子,你不嫌寒碜,不嫌恶心啊……”   “我和他说了。”沈清石打断她例行的喋喋不休,“和他说要离了。不过,他不让。”   杨子欣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离了好啊。他不让?那就分居,请律师。”   “再说吧。”沈清石有点累,和杨子欣说了后就到浴室洗澡去了。   杨子欣百无聊赖地在客厅看电视,过了会儿,沈清石来了电话。她拿起来看看,是个陌生电话,又看看浴室紧闭的门,料想沈清石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就替她接了。   “谁?”她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会儿:“我找沈清石沈小姐。请问你是……”   杨子欣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我是她朋友。她在洗澡呢,要不你一会儿打来?”   “算了,不用了。”对方挂了电话。   杨子欣觉得莫名其妙,等沈清石出来,把这事和她说了。沈清石一边擦头发,一边看手机——居然是谢从洲打来的。   她发觉的时候,已经拿着手机到阳台上去了。又有些后悔,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不过也没有回去,就在阳台上回拨了回去。   电话响了两声,被人接起。   谢从洲说:“请问是沈清石小姐吗?”   “谢先生,是我。请问,有什么事吗?”   他的声音明显放松了,甚至还开了个玩笑:“没有我不能找你吗?”   沈清石被噎了一下。他这话说不出哪里不对,但就是让她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在那沉默了很久,直到谢从洲主动问她“怎么了”。   沈清石说没什么。   谢从洲明显很担心她,但还是斟酌着,问了些关于她家里的事情。沈清石犹豫了一下,还是和他说了。他听后明显默了半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和我说。”   “谢谢。”   沈清石出去后,看到趴在墙面上偷听的杨子欣,无奈地摇头:“你到底是怎样啊?多大年纪了,还干这种事?”   “这婚还没离呢,就有英俊的上司送上门了。”   沈清石懒得和她说话,自己出去了。   杨子欣不闹了,追上去,拉着她坐到沙发里:“说真的,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清石?”   “不取笑我了?”沈清石侧头看看她,一本正经地说,“不闹了?”   杨子欣多少有些尴尬,点点头。   沈清石说:“走一步是一步吧。”   “……”   经过两天的考虑,沈清石还是决定先在外面租一个地方,带着孩子住在公司附近,总是不太方便。而且,蒋亮最近的病情似乎有恶化的趋势,她忧心忡忡。   杨子欣帮着她想办法,两天后就说找到了房子。沈清石过去一看,居然高档的住宅小区,足有100多平米,但是价格却很便宜。她觉得有些不妥,杨子欣却说,主人要出国,主要是找个人帮他看房子,价格就不是那么在意了。   沈清石将信将疑,冷着脸又质问她,究竟是谁?   杨子欣多少有些尴尬,只好明说了,是谢从洲。   沈清石诧异之余,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几天,她都心事重重,想着这件事,这天终于决定去找谢从洲。她到顶楼的时候,正好是下午三点,一个人都没有。   办公室的门敞开着。   她想抬手敲门,却发现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说话声。沈清石站在那里,退也不好,这么等着也觉得不妥。   里面人的声音忽然尖利起来,她听着有些耳熟,悄悄往里面探了探头,来人居然是楚嘉琳。   “谢从洲,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楚嘉琳把手机甩到他桌子上,“她老公打了杜峰,我让黄警官关着他,这过了才多久,你就出门放了他。你让我面子往哪儿摆?”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不能释怀吗?嘉琳,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何必这么咄咄逼人?”谢从洲轻哂一声,拍上手里的文件。今日他戴着一副无边框眼睛,此刻摘下来,搁在手边,声音还是那么平缓,并没有被楚嘉琳的怒气影响分毫,“你仗着的,也是楚家的势。楚伯伯是位高权重,但是你在外面这么惹是生非,他真的毫不在意吗?嘉琳,有时候,要有点自知之明。你不是嘉越,也不是楚家航。”   楚嘉琳的脸色狠狠一白,被他戳到了痛处。   楚嘉越和楚家航才是楚定山嫡亲的儿子,而她,说白了就是个拖油瓶,是跟着程玲来混吃混喝的。这是楚嘉琳心里的一根刺,但是楚定山平时对她不错,她一直都是以楚家小公主自居的,也从来没人这么当着她的面点出,丝毫不给她面子。   她气得眼睛都红了,隐隐有哭的趋势。   张口就是:“你就是喜欢那个贱人,是不是?她都结婚了,你还喜欢她?那你知不知道,她和嘉越也有一腿?”   谢从洲皱着眉:“你不要胡乱往她身上泼脏水。”   “你觉得我诋毁她?你这么喜欢她怎么不去查一查,当初她就是在二中教书的,勾引自己的学生,然后被学校开除了!楚伯伯当时可是气坏了,马上让她滚了出去。谁知道这么多年,她还是没有吸取教训,到处卖弄风骚。谢从洲,你早晚栽在她身上,你信不信?”   “出去。”   “谢从洲!”   “门在那儿,请你出去。”   楚嘉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哭着奔了出去。谢从洲按了按太阳穴,疲惫的感觉还是没有散去。   门有一次敲响了,他有些不耐地说:“有时候就交给jim处理。”   “……是我。”清石有些迟疑地开口。   谢从洲没有想到是她,确实是惊讶了一番。他抬起头来看她:“进来吧。”   沈清石也没有扭捏。   隔着偌大的办公桌,她在他对面坐下。只是,刚才那些话她一字不落地听到了耳中,心里有些疙瘩,有些别扭。   放在膝盖上的手紧了紧,她低头酝酿了会儿。他也不催,翻开那份文件重新批改。安静的办公室里,只有钢笔在纸页上“唰唰唰”的声音。   沈清石在逆光里看他,他也是难得的器宇轩昂,好相貌,安静从容的侧脸,给人安定的感觉。   “房子的事情,我来谢谢你。”   “为什么说谢谢?”他翻了一页,都没有看她,依然埋头在那份文件里,声音和批改的节奏差不多,从容不迫,“我们不是朋友吗?”   “……”   “这只是举手之劳。”他披完那份,笑了笑,“你不会专程过来,只和我说这个吧?外面那些人看到,又该说是非了。”   “对不起,给您造成困扰了……”   “没有。”看到她微微翕张还没合上的唇,他实在忍不住,莞尔,“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又不能怎么样。清者自清,你也不要那么在意。”   “……”他的笑容仿佛别有深意,明明比自己小那么多岁,沈清石却觉得他能拿捏住自己的三寸,对于这个人,她没有气,他帮人也帮地恰到好处,于是,她只能说,“谢谢。”   “不要总是说谢谢。”他站起来,缓缓走到她面前,伸手仿佛要触摸她的面颊。   沈清石连忙站起来,拖着那椅子后退了好几步。   “别这样。”谢从洲说,“别总是皱着眉,也别总对我说谢谢。”此后,他对刚才的事情只口不提,低头整理桌上那堆东西。   沈清石复杂地看着他。 ☆、第052章   052   蒋自成不愿意离婚,沈清石也没放心上,按照法律程序走,还请了律师。不料,蒋母和蒋明月居然闹到她公司里来了。两人一老一少堵在楼下,哭天抢地,影响很差。谢飞澜叫了她到办公室,让她自己去处理。   沈清石尴尬地无言以对,出来的时候,感觉周围人看自己的目光都有些异样。她心里很火,直接拨打了110。不过,在警察来之前,保全就带人把她们轰走了。   谢从洲拨了内线让她到顶楼。   她去了才发现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帮她倒茶,她说“对不起”,他说也没有再反驳她,只是说,要处理好自己的私事。   沈清石深知自己的不妥当给公司形象造成了不利影响,谢从洲却不提这个事,只是说,有时候不能那么好说话。   沈清石也明白,对于蒋家那帮人,真不能太软。   但是,她一时也想不到别的办法。   “先让她们在局子里蹲着吧。”谢从洲说,“虽然这是你的私事,我不应该过问,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家里的事情处理地怎么样了?”   “……”   “不是我多管闲事,家里的事情都处理不好,公司很难相信你的个人能力。”   沈清石连忙保证,一定会处理完。心里想的是,要尽快和蒋自成离婚,免得蒋母和蒋明月再上门来闹。   这事说完了,谢从洲说要请她吃饭。   沈清石推辞了会儿,还是没有拗过他。这次的事情,谢飞澜之后没有再找过她,她心知肯定是谢从洲在出力,更加不好意思,无以为报。   吃饭的时候,他无意间提起说这个礼拜六晚上要参加一个宴会,但是缺一个女伴,希望她能帮他这个忙。   沈清石答应了。   只是跳个舞而已。   但是,到了当天出席的时候,她有点心塞了。这个晚宴,不是别的,是楚嘉琳的生日。当小公主打扮的楚嘉琳在众星捧月中下楼时,看到了谢从洲。原本高高兴兴的面孔,顿时变得像锅底一样黑。   楚嘉越和楚定山他们在一起,看到两人出双入对,脸色也各有不同。她主动挽住了谢的手,看到楚家人变幻不定的脸色,忽然有那么一丝的快意。   他们想看她过得不好,她偏偏要过得好。跳完一支舞后,她挨在谢从洲耳边说了会儿话,然后转身离开。   楚嘉越在角落里堵住她,抓着她的手,质问她“为什么”。   沈清石猛地把他的手甩开:“你去问你爸爸,问你哥哥。”积压了那么久的愤怒,在尽头见到那二人的时候,终于爆发出来。过了那么久,她以为自己已经不那么在乎了,以为时间真的冲淡了一切,但是,再一次面对的时候,她心里的火焰不可抑制地熊熊燃烧起来。   她都不知道自己说了,只是嘴唇机械地一张一合:“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我喜欢的是谢从洲。当年的事情,我也不想再提,但是,这是你们楚家欠我的。你回去问问你爸爸,问问你哥哥,他们是怎么对待我爸爸和我弟弟的。还有……我离婚了。”   在看到他眼神一滞的时候,沈清石说:“不过,结婚也快了。我以后,再也不要看到你。”她端着酒杯离开。   楚嘉越站在那儿,血液都是冷的。   楚嘉琳扑倒嘉航的怀里的哭,嘉航一边安慰她,一边看大厅里的情况。回头再看楚定山,他的脸色非常难看,但是仍然维持着一贯的风度。   嘉琳说:“她勾引我哥就算了,还要勾引谢从洲!他是我的男人,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大哥,你要帮我做主!”   “好好好。”嘉航一边虚与委蛇,心里思考着对策,怎么样才能把这个累赘给甩开。   楚嘉琳却哭个没完。   “够了!”楚定山被她吵得心烦意乱,低头按了按太阳穴,“这件事情,大人会处理。你先到房间里去,别在外面丢人现眼。”   他发了话,楚嘉琳当然不敢再哭闹,只是回头狠狠瞪了沈清石一眼。   仿佛察觉到她的视线,沈清石恰在此刻抬起头,也对他们抬起酒杯。这算是她和楚定山第一次直面相对,那是一个威严的中年人,如果不是隔着那样深的仇恨,她想必会很敬佩这样的人。   沈清石扯了扯嘴角,一饮而尽。   心里想的是,楚嘉琳不算什么,根本伤不到他,她仍然无法和他抗衡。她心里的仇恨比之五年前,仿佛有增无减。   恍惚中,谢从洲从一边捏了捏她的手背。   她恍然回神,连忙道歉。   “别想那么多。”   她心里发虚,绝对利用了他,更加不敢看他的眼睛。退场的时候,他却在她身边说:“今天我带你来,不只是因为想让你帮我拒绝楚嘉琳,更是因为,你应该好好想想以后该怎么做,什么才是你心里最想要的。”   “你调查我?”   “别这么敏感。”谢从洲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平视着带她离开这个地方,“如果是无关紧要的人,我不会花费这个时间,这个精力。我只是给你一个机会,让你看看清楚。至于你要怎么做,那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干涉,也无权干涉。”   她笑了:“要是我说要找楚家人报仇呢?”   谢从洲说:“随你的便。”   “你不嘲笑我以卵击石?”   “如果你有这个想法,我会支持你。不过,我也要说,真的太困难了。”   沈清石说:“是啊,简直是不自量力。我也就是在他们面前晃哒晃哒,给他们添添堵而已。我还能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啊?”   “别这样。”谢从洲握紧她的手,把她拥入怀里,这是沈清石第一次被他抱,在这样的情景下,让她猝不及防,“……”   “有一点我骗了你,我一直帮你,是有私心的。”   “……”   他放开她,笑了笑:“算了,这样很奇怪对不对?本该是浪漫的告白,被我弄成这样。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考虑一下我。论条件,我不比楚嘉越差。而且,你现在,真的不适合和他在一起。”   “这还不算是威胁?”沈清石也笑了,不过笑容里倒没有愤怒,只有自嘲,“你说的也对。不过,我现在只是把你当做朋友。”   “朋友就朋友呗。”   之后的日子,谢从洲经常来看望沈清石和蒋亮,给他们带很多的东西。她渐渐的不再推辞她的好意,离婚以后,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现在她最忧心的还是孩子。   谢从洲会陪蒋亮搭积木,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他把那一块块的小木头堆积起来,变成大房子的时候,小孩子的眼睛就分外闪亮,笑嘻嘻地藏不住东西。   看得出,他很喜欢谢从洲。   这年,正月里下了一场雪,沈清石和谢从洲一起过的春节。晚上杨子欣过来串门,沈清石连忙过去开门。杨子欣看到里面人就笑了:“什么时候住一起的?”   沈清石差点没给她燥死,一巴掌拍她身上:“快进来。”进来后,她又给她拍雪。她的羽绒服上都是雪,冻得她两只手和小脸蛋都红通通的。   他们一起包饺子、下春卷。谢从洲在厨房里烧饭的时候,杨子欣和沈清石在客厅里嗑瓜子。她一个劲儿捅清石胳膊:“这上司真不错啊,带回家里吧得了。”   “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啊。”   “什么有的没的?人家这么大献殷勤的,难道还不明显?”   “去去去。”沈清石夹起一只饺子塞她嘴里,“我求你别说话了,行不行?”   杨子欣气呼呼地坐到角落里去了。   热热的高汤喝下去,整个人都暖融融的,沈清石问谢,你以前在国外的时候都是自己做菜的?   他说是啊。   杨子欣说,怪不得手艺这么好呢,说得他怪不好意思的。   到了晚上,家家户户放起了鞭炮。杨子欣累死了,早早上了床。沈清石把蒋亮哄着睡着之后,就和谢从洲挨家挨户串门去了。   邻居的阿姨看到他们俩,笑着说:“这小伙子不错啊。小沈啊,你这次算是睁大眼睛了。”   沈清石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塞了点礼物就连忙拉着谢从洲跑出来了。她在楼下捶着腿说:“老人家,瞎操心,就喜欢八卦,你别理他们。啊?”   “你就这么寒碜我呢?”   “啊?”她其实心里明白,但揣着明白装糊涂,呵呵笑了笑,“你说什么呢,什么和什么?”转身要走。   他从后面抱住她,亲吻她的脖颈。   这样冷的大雪天,这是一个温热的吻,给人安定的力量。她被他扳过身子,要她看他的眼睛,这样说:“沈清石,你嫁给我吧?我会照顾好你,还有亮亮。”   然后,他笑着,抬起的手在她面前张开,掌心里,是一个黑色的小盒子,里面有一枚钻戒。   “上一次是礼物,这一次,是永远的。”他如是说,一直看着她的眼睛。   他这么好,这么让她左右两难。沈清石没有接那枚戒指,笑着打哈哈,说你别逗了。但是这一次,他没有陪着她笑,就那么看着她,看着她的笑容在寒风里慢慢地凝结、直至消失。   终于装不下去了。   沈清石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再也不能自如地说笑。   “我不值得,你应该找到更好的。”   “我尊重你,从来不帮你做决定,你可以拒绝说,但是也不能帮我做决定。”这个人固执起来,也是这么可爱。   沈清石觉得,这一点,他和楚嘉越有些相似。   想起楚嘉越,她心里就涩涩的,忍不住地疼痛。这是不会随着仇恨而增加的怜爱,越是恨,就越是难以忘记,越是放不下。   最后伤人伤己。   其实谁也不应该怨恨,只怨恨她没有一个好出身,得不到他父母的青睐,只怨恨世事无常,今时不同往日。 ☆、第053章   053   沈清石沉浸在过往的事情中,没有发现,身后一个人影默默站了很久,看着他们很久。谢从洲离开了,那枚戒指说是寄放在她这里。她看着手里的戒指,不知道怎么处理好。   “你要和他结婚吗?”楚嘉越从她身后缓缓走出。   沈清石回头,下意识握紧了那枚戒指,藏进了衣袖中。   “你要和他结婚吗?”他又问了遍,看着她,眼睛都有些红,依稀是当你那个执着却无能为力的男孩子的模样。沈清石回避了他的目光,竟无言已对。   “你不能这样,沈清石。”他慢慢地说,“你不可以这样。”   “嘉越,一直沉浸在过去中的是你,你也应该醒一醒了。”沈清石说,“别再缠着我了,没有必要,也不可能。”   “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也得相信。”深藏在心里的痛苦,只是因为曾经爱护过他,又因为他是个孩子,所以她从来不把弟弟和爸爸真正的死因告诉他。但是这样下午,大家都没有好结果。沈清石说,“你知道我爸爸和我弟弟是怎么死的吗?”   她望着他的眼睛。   嘉越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退了一步。   沈清石不理会他脆弱的眼神,依然说:“你爸爸,你哥哥,就是设计害死他们的凶手。”   嘉越说不出一句话,死死地望着她,想看个究竟,想看看她究竟是不是为了赶走他而编造的谎言。然而他失望了,沈清石的眼神非常坚定,甚至还带着让他心惊的仇恨和不甘。   “这么多年了,我斗不过你家里人,所以只能远走他乡,被逼得像条狗一样无处栖身,只好嫁给蒋自成。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嫁给他的吗?就是这样。你家里人,逼得我不能当老师,设计夺走了我所有可以仰仗的财产,让我一无所有……”   “不要再说了!”嘉越捂住自己的耳朵,然而,沈清石的声音还是如同魔魅一般一刻不停地传进他的耳朵。   “你恨我不找你,我能找你吗,我敢找你吗?楚嘉越,你永远都长不大,永远只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事情。我太累了,真是太累了。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嘉越抱着肩膀蹲在地上。   天上下起了雪,清石走过来,张开双臂帮他挡住风雪,俯身抱住他。她温暖柔软的嘴唇印在他的额角:“嘉越,回不去了,这是最好的结局。”   他的眼泪终于流下来,埋在她的肩膀里,泣不成声。   今年的这场雪,足足下了三天三夜。   沈清石在窗前看着,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那,就着雪地里反射的光织起了围巾。谢从洲端着两杯咖啡从厨房里出来:“给亮亮织围巾呢?”他放下咖啡,蹲到她面前,“有没有我的?”   沈清石说“没有”。   “骗骗我都不愿意?”他有点懊恼,苦笑,轻轻摇头,张开手臂躺倒了地板上。   “快起来啊,地上很凉。”沈清石去拽他,但是拽不动,这个人任性起来,也不是服输的个性。她气到了,放开她,自己躺倒了他身边,撑起半个身子看他:“不起来,真的不起来?”   谢从洲败了。   蒋亮这时候正巧从屋子里出来,他手里端着碗,对他们笑笑:“老师说不要坐在地上好,会着凉。”   “嗯,亮亮真乖。”清石爬起来,跑到他身边,拿那条织了一半的围巾在他脖子上比划着,“真好看,是小帅哥。”她抱住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小孩子有点害羞了,拉了拉帽子,怯生生地从她怀里探出半个头,看着谢从洲。   他对他招招手:“亮亮过来,叔叔陪你玩搭积木。”   小孩子高高兴兴地过去了。   沈清石看着他们玩,心里也开心。有人陪伴之后,蒋亮的性格开朗了很多。她想,她应该为孩子多考虑一点。谢从洲帮她联系了最好的医院和大夫,预计半个月以后就可以做手术。清石看着看着,心里愧疚之余,又非常感激。   下午,等孩子睡了,清石对谢从洲做个手势,小心地约他出来。   他们在阳台上站定,沈清石对他说谢谢你,如果不是你,亮亮不会这么好。她的确从来没见他这么开心过。   谢从洲说小事。   他越是这样云淡风轻,她心里就越是不自在。她说,等亮亮好了以后,我们就结婚吧。   谢从洲转头看她,她在看外面的雪景。他握住了她的手:“我还是喜欢嘉越的吧?”   “……”   “是为了报答我?”   “不过没有关系,总有一天,你会忘了他。”他低头看看她的手,捏在手里紧了紧,“有句话叫先下手为强,我不会因为这样就放弃的。”   沈清石笑了。这个人,有时候真会冷幽默的。   不过她没有再说什么。之后的日子,按班就部,她从来没觉得这么平静、这么安心过。她想,有时候这样也是好的。   蒋亮的手术非常成功,出院以后,三人住在了一起,顺便筹备婚期。等到二月底,沈清石和谢从洲去试婚纱,店主给她配了一双白纱镶钻的手套:“这是今年最流行的搭配,小姐皮肤白,一定很好看。”   “我看看。”谢从洲给她摆上,搂着她的腰站在镜子前,低头磕在她的颈窝里,煞有介事地说,“确实与众不同。”   “别闹啊,这么多人看着。”   “有什么关系?”   然后摄影师给他们照室内照,谢从洲亲了亲她的侧脸,沈清石忙叫停。但是,摄像机“咔擦”一声定了型,摄影师满意地说:“这张好,这样才亲密嘛,新郎新娘靠近点。”   沈清石无奈,无关紧要的人都这样。   晚上,他抱着她在被窝里说悄悄话,商量要叫哪些人。沈清石说无所谓,又有些忧心,说起他家里面的事情。   谢从洲说:“没关系,他们早不管我了。就算要管,也管不着。这么多年去一个人在国外过,也没见得怎么样。离了他们,难道我们自己不能过活?如果他们阻拦,我们就去国外,凭我们俩的本事,难道还能饿死?”   “你说得轻巧。”她心里却很安定。   谢从洲总能给她安心的感觉,仿佛天塌下来他都能顶着。她已经错过一次,这一次,她不想再走过。她还有一个儿子,也错不起。   再一次见到楚嘉越是在他们婚期的前三天,一个宴会上,她和谢从洲一起招待贵客。远远的,楚嘉越和楚嘉琳在一起。他望着她,整个宴会上从始至终只望着她,仿佛已经失去了活动的能力,也不说话。   楚家航在他耳边笑道:“不就是个女人,至于吗?飞澜样貌出挑,能干懂事,又处处为你着想,不见得比她差啊。”   “你管不着。”   “又说孩子气话了。嘉越,我是说实话,她都要嫁人了,你何必还一直盯着她。为了一棵树放弃一片园林,不值得。你又不是没有人要,何必呢?嗯?”   “你闭嘴。”   他说得他都忍不住笑起来,拍着他的肩膀:“你啊……”他想了会儿,想不到什么准确的形容词,“算了。不过有一点你要记住,不管你看再多,她也是人家的妻子了,你再怎么看也是没用的。”   “如果不是你和老头子,我会落到这步田地?”楚嘉越想起几个月前沈清石对他说的话,目眦欲裂,狠狠地瞪着他,“楚家航,你这个混蛋。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对我?你明明知道我很喜欢她。”   “喜欢又怎么样?喜欢能当饭吃?不管怎么说,那只是一个女人而已。楚嘉越,你给我清醒一点。”嘉航也来了脾气,冷冰冰地看着他,扬手甩开他,又拽起他的领子提到面前。趁着这个角落没有在意,他在他耳边警告他,“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别说人家早不喜欢你了,就算还喜欢着,你觉得老头子能同意?”   楚嘉越没有说话。   因为他说的是事实,他无从反驳。但是他不甘心,好不容易她离婚了,却要嫁给别人。谢从洲算什么?他认识她才多久,他凭什么?   嫉恨的因子在他心底生根发芽,怎么都没有办法停歇。   楚家航在他身边点了根烟,凉凉地说:“算了吧,放弃吧,就算把人抢到手又怎么样?她还有个儿子,你不是很讨厌她那个被她视若珍宝的儿子吗?何况,你能把人抢到手吗,你可以吗?”   楚嘉越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了。   出门的时候,他在走廊里碰到了沈清石。她笑容满面,哪里有半点不情愿的样子?嘉越想,她怎么可以这样?她怎么能这样?   这个女人,当年那么无情地舍弃了她,现在又这么无情地离他而去。她要结婚,要在他心口插一把刀,还要绞一下。   他从来没这么恨过一个人。   清石从他身边走过,他的目光冷得让她心惊。快要擦肩而过了,他抓住了她的手腕,死死地攒在手心里。   “不要和他结婚。”他紧紧拽着她的手,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谁是骗子?   她才是骗子。   他父亲他哥哥对不起她,那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想这样吗?他不想的,他一点也不想。倘若他有不对,那她也不是没有丝毫责任。她从来没有试图抗争过,为他们的未来而努力过。她只是一味地逃避,避他唯恐不及。   嘉越觉得,他的前半生都是在这个女人的掌控里,为她伤心为她难过,为她上进为她堕落。她左右着他的喜怒哀乐,现在毫无理由,一句不喜欢了,不想纠缠了,就要甩手离开。   有这么过分的女人没有?   有这么不负责任的女人没有?   “沈清石,你不能这样。”他手里的力道更重了些,他甚至眼睛都发红了,就是死活不松口,直到谢从洲过来把他拽开。   他把她护在身后:“楚嘉越,你别对我的妻子动手动脚。不管以前怎么样,都过去了,你这样,大家连朋友都做不了了。”   朋友?   他居然还说要和他做朋友?   嘉越仇视地看着他,连连冷笑:“你敢和她结婚,我就让你在这里混不下去,你做一单生意,我就毁一单,我说到做到。”   “那随你的便。”谢从洲淡淡地说,“她是我的妻子,她会和我同进退。你觉得这样能让你心里好过一点,你就去做吧,不管你怎么报复我们,我们都接着。”他回头看看清石,清石仰头对他笑笑,握紧了他的手。   嘉越嫉妒地要发疯。   谢从洲说:“不管,在我们结婚前的这三天里,我希望你不要再来骚扰我们。”   嘉越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从上去,对着谢从洲的脸就是一拳头。沈清石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连忙喊人。嘉越像疯了一样,不管不顾地和谢从洲扭打在一起,他把他按在地上,死死扭着他,双手掐着他的脖子,要掐死他。   掐死他才好,这个王八蛋!   谢从洲的脸都憋红了,却不甘示弱,不肯求饶。终于有人过来,把二人分开。闻讯赶到的楚定山二话不说就是一耳光,打得嘉越受伤的脸上又添了彩。程玲忙给他顺气:“别这样,有什么回去再说。”   楚定山的脸上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他感到颜面尽失,回头看了沈清石一眼,沈清石冷冷一笑,挽着谢从洲转头就走。   “老师——”嘉越要冲上去,楚定山又是一个耳光,把他打得摔倒在地。其余人七手八脚架起他,不管他拳打脚踢硬是给拖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沈清石说要和谢从洲去医院,他说不碍事。   她说要的。   谢从洲就说:“为了娶你,被他打几下就打几下了,反正吃亏的还是他。要是能娶到你,换他他肯定更乐意被这样打。”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说笑?   沈清石也是无奈了。不过看他还有说有笑,神色坦然,心里想,应该是没事了。不过回去以后,还是亲自给他上了药,又叫了他的家庭医生来给他看。   亮亮在一旁看着,举起小拳头说:“谁打谢叔叔,亮亮教训他。”   谢从洲摸摸他的额头,亲了亲他的脸颊,让沈清石给他们照相。沈清石没办法,只好听他的。   照完以后,谢从洲抱着他说:“亮亮可要记得今天说过的话啊,有坏人要是欺负你妈妈和你谢叔叔,你可一定要打跑他。”   “一定的。”   小孩子说话还不顺溜,但是语气信誓旦旦,生怕别人不信似的,逗得医师和清石都笑了。谢从洲抱着他,在清石看不到的背后玩了玩嘴角。   不管他在她心目中怎么比不上楚嘉越,至少在沈清石的心里,亮亮一定是最重要的。这一点,他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楚嘉越,终究还是个小孩子。 ☆、第054章   054   房间里很温暖,清石关了空调,把大厅一侧的窗帘拉开了些许。谢从洲给他端来吃食和酒,她看一看,打开一瓶给自己倒了一杯。   三杯酒下肚,身体渐渐发热,脸也慢慢潮红,很多埋藏在心底的秘密有些隐藏不住,迫不及待地想要吐露。   酒精是一种非常神奇的东西,适量的摄入能让大脑持续处于兴奋状态,仿佛身体充血,慢慢燃烧一样,再理性的人,理智都会有所松动。头脑明明是清醒的,却控制不住自己,忍不住地兴奋。   “你喝多了。”谢从洲接过她手里的杯子,放到一边。   “没有,我没有喝多。”沈清石想从他手里拿回来,身子自然倾倒过去。谢从洲接住了她,摸了摸她的脸颊,滚烫的。他轻声说:“你真的喝多了。”   沈清石绝不承认自己喝多了。她甚至想用暴力去夺回属于自己的那一瓶酒,那瓶本该进入她的肺腑让她忘记一切的酒。   “如果你一定要这样,我就只能陪你喝了。”他取过酒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然后饮尽。沈清石看着看着,依偎到他的怀里,满脸通红地仰头看着他,“你喜欢我吗?”   “你说呢?”   “为什么喜欢我?”她打了一个酒嗝,有些不解地望着这个英俊多金的年轻人。他有钱,长相不俗,而且非常年轻。他只有二十四五,她已经三十二三了。这实在是个很大的差距,虽然她觉得自己长的可以,但并不觉得她足以吸引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   嘉越对自己是依赖,是得不到的不甘心,是对曾经最美好的回忆的追溯……那么他呢?他是因为什么?   沈清石在心里衡量着,困惑着。平时埋在心底的疑问,就这么问了出来:“说啊,为什么喜欢我?别说什么一见钟情的鬼话,我不信。那时候,你可是连正眼看我一眼都懒得的。”   “我这么傲慢?”   她笑了。确实,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给人一种不好相与的感觉。这个人,太过冷淡,用小女生的话来说——清冷地有些让人难以接近,疏离又淡漠。但是,熟识以后,她发现这个人有很温情和柔软的一面。他对亮亮很好,是发自内心地喜欢他的。他曾经说,他喜欢她,所以也爱她的孩子,他希望他们一家三口可以永远地在一起。   一家三口?   多久没有这样了。和蒋自成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感觉到夫妻和一家三口的感觉。   喝地多了,她的脑子混混沌沌,感觉特别地亢奋。她撑起身子看着他,忽然捧住他的脸,狠狠地吻上去。她把他压在茶几上,抱着他,滚落到地板上,最后被他反扑在沙发里。她觉得很久没有这样甘畅淋漓过了,在酒精的作用下,身体变得异常敏感而兴奋,每一次的肌肤接触和碰撞都让她感到莫名地愉悦。   所以,最后两个人筋疲力尽地倒在一起的时候,她把头埋进他的怀抱里,感觉这为数不多的温暖。   早晨,厨房里传出了煎鸡蛋的声音。谢从洲摸了摸身边还热乎的被窝,套了衣服,踢踏着拖鞋走到了厨房。沈清石围着围巾,背对着他做着丰盛的早饭。   他从后面抱住她,在她的脸上亲了亲:“起这么早?”   “别这样,孩子看着呢。”她拨开他不安分的手,下巴朝半开着空隙的移门指了指。蒋亮在客厅里玩游戏,讷讷的,似乎遇到了难题,有些困扰地抓抓头发。   清石笑着说:“亮亮多可爱啊。”   “是啊,真是可爱的小家伙。”他在她脸上亲了亲,说,“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你。”在她翻脸之前,他说,“当然,更喜欢你们俩。”言下之意,他们是一体的,不分彼此。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三个人会一直生活在一起。   清石的脸色才缓和下来,她说:“婚礼准备好了吗?”   “当然。”   “我不想大张旗鼓,低调一点吧。”   “听你的。”他说,“我们不请很多人,只要请一部分人就好了。”谢从洲理了理脑海中的清单,“子欣、杨婆婆、汪静……”他列出所有要邀请的名单,等待她的答复。沈清石点点头,她也觉得不要太铺张太高调。直觉告诉她,楚家的人,不会善罢甘休。   尤其是楚嘉越。   这几天,他没有来找过她,沈清石觉得,这种安静并不等于平静,更像是一种暴风雨来的宁静。有什么东西,正朝她意料之外个结果发展。而这种结果,是她难以预料的。   她没有想过,那个曾经可爱可怜有点幼稚有点乖张的男孩子,那个大男孩,有朝一日会变得让她陌生。三天后的结婚宴上,她再一次感受到来自世界的恶意,来自于人性中的阴暗和卑劣,还有疯狂。   她以为一切都会因此结束,但是,远远没有。   “新郎的汽车在214过道发生了激烈的碰撞,当场爆炸,肇事者是一辆卡车,逃逸,目前,警方正在极力追捕。”   对于带回这个噩耗的杨子欣,沈清石有些呆滞地看着她。   谢从洲,还有蒋亮……一切都是那么地不真实。原本快唾手可得的平静时生活,即将得到的幸福,顷刻间,毁于一旦。   沈清石没有理会杨子欣的怒骂和哭泣,慢慢地走到窗前。   这个城市,位于喧嚣中,但是,它拥有无以匹敌的财富。有太多太多的人在底层挣扎,有太多太多的人位于金字塔上层。而她,只是渺小的一粒尘埃。   在艰难的困境中挣扎了七年,她觉得自己即将可以触摸到幸福,但是现实告诉她——你妄想,你永远都别想。   电视新闻里的主持人刻板而严谨地报道这这起事故。   窗外的风依然安静地吹,城市中的车辆,平静而忙碌地行驶。车水马龙的盛况,并不会因为某个人或某件事而改变。   广场上的鸽子愉快地振翅,飞向蔚蓝高远的天空。它们有自己的自由,不被旁人左右。远远矗立在山峦中的塔楼,亘古而不灭的钟声,还有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的记忆。   沈清石安静地站在那里,隔着遥远的时空,她仿佛听到了父亲和弟弟的呢喃,儿子和丈夫的哀泣。   她这样站了很久,在杨子欣担忧的目光里重新坐下来,吃那热度还没消散的面包。那是谢从洲离开前,帮她和蒋亮预留的。   暴雨,雨夹雪,这样恶劣的天气,足足维持了三天。   三天内,沈清石一直呆在自己的别墅里,那是谢从洲留给她的。房门上的指纹识别锁,只有他和她的指纹才能匹配。   三天以后,律师和相应人员来了,包括谢从洲的家人。从进门到围着桌子站定,他们没有一个人说话,各自有各自的律师。   代表谢家的来人是谢飞澜。年轻美貌的女人坐在她对面,成竹在胸,仿佛拥有足够的筹码。她抬起手指,轻轻地敲了敲玻璃茶几:“沈小姐,你应该非常清楚,我来这里的目的。”   沈清石没有说话。面对陌生的外来者,她表现地太过平常。   谢飞澜微微挑了挑眉,这个女人有些超乎寻常的冷静。她收敛了笑容,公事公办地说:“你虽然是我哥哥的未婚妻,但你们还没结婚,你就不能算是他的合法妻子。所以,他名义下的财产,房产、汽车包括在各公司的股份,你没有资格继承。”   沈清石依然保持沉默。   不说话就可以了?   虽然说,她这样一个单身女人生活很不容易,但是,怜悯这个词并不会出现在谢飞澜身上。她略带讥诮地说:“请你马上搬离这栋属于我哥哥的别墅。当然,我并不是冷血无情的人,怎么说,你都跟过我哥哥。我可以给你一笔报酬,如果节约的话,足够你下半辈子生活无忧了。”   对于她这样冷血而轻蔑的话,沈清石并没有超乎寻常的反应。她看了她一眼,平静地说:“你是谢从洲同父异母的妹妹。”   谢飞澜怔了怔,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这对于彼此的谈判,并没有任何作用。难道这个女人竟然会以为,她会看在死去哥哥的情分上而怜悯她?   简直是天方夜谭。   在她如此想的时候,沈清石却说出了一句出乎她意料的话:“看来,你一点也不了解谢从洲。”   谢飞澜皱了皱秀气的眉。她并不觉得这些废话对谈判有丝毫作用。她说:“闲话还是不要多说了吧。看在你和我哥哥——”她顿了顿,“嗤嗤”地笑出声,“还有嘉越的情分上,我怎么都应该给你留点渣滓啊。你以后要是饿死了,我也不要到地府去见我哥哥,没法交代。”   “不。”沈清石摇摇头,目光出奇地平静,“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飞澜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个女人的眼睛,黑地格外纯净,仿佛有一个漩涡,要把看着她的人全部吸进去。这样死寂的目光,让她感到不寒而栗。不过,她没有退缩,至少表面上没有丝毫迟疑。   谢从洲死了,他在博美的地位自然由自己继承。而他名下的所有财产,当然也应该归她。谢老头子根本不需要,而其他人,根本没资格和她抢。   “谢飞澜。”沈清石轻轻叫她,抬手招了招。   随行的李律师把一份封存的档案打开,递给沈清石。沈清石没有看,隔着茶几推到谢飞澜面前,“谢小姐,请你过目。看完以后,你一定可以明白的。”   谢飞澜抬头看看她,迟疑着,接过了那份文件。   看着看着,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极力保持的涵养也有些控制不住。   沈清石仿佛没有看到她的脸色和投射过来的怨毒目光,扬手示意李律师可以开始了。古板的中年律师抽出另一份文件,面无表情地开始宣读:“……虽然我无病无痛,但是为了预防可能发生的任何意外,我对我名下所有的财产作出了以下部署……我和我未婚妻的共同财产如下……我各人财产如下……我在博美的百分之十的股份、汽车两辆、在海滨罗比亚的两栋别墅、城南的私人公寓……现对我所有的财产份额,作出如下部署:我名下所有资产均为我未婚妻沈清石所有,倘若我未婚妻发生任何意外,以上所有资产全部捐献给xx幼儿工程学园。”   遗嘱签署日期是两个月以前。   可见立遗嘱的人早有决断和预料。   这么干净利落,一分钱也不留给旁人,符合谢从洲的性格——谢飞澜恨得咬牙切齿,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多说无益。   她对她带来的人说:“我们走。”   房门“砰——”地一声响起,所以的不速之客都离开了。   沈清石却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般瘫软在地。他早就有预料,早就做出了部署,他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她,一个人离开。   她觉得胸腔中有什么在奔涌。   悔恨、愧疚、痛苦……那一刻,她流泪了。她的丈夫,她无辜的孩子,就那样死于非命,尸骨无存。而凶手,依然逍遥法外。   他凭什么?以为她一定要臣服于他吗?   她在心里轻轻地说:嘉越,你真的长大了,变得我都陌生。   这样的抑郁持续了一个礼拜,这个如常的礼拜,城市里有人结婚,有人庆祝,也有人发丧。暴风雨、暴风雨,阴霾的天气并不会因此而改变。   沈清石单独为谢从洲和蒋亮守灵,并为他们立了衣冠冢。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期间谢家人来闹过,她一概不见,并且躲到了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度过了这个礼拜。   然后,在开春的这一天登上了北上的路,来到海滨的这栋私人别墅。   佣人通报,有来客。   楚嘉越在山脚下的高尔夫球场打球,和林文东、还有两个从京城南下的发小。大家十几年没见,谈笑起来,依然非常热络。   佣人通报以后,嘉越没有放在心上,一球击中,回头对他们扬手欢呼:“哈喽,北鼻,晚上去青竹狂欢。”   “一定一定。”   几人相谈甚欢。待人离开,他用干净的帕子擦净了球杆,对佣人抬抬手:“让她去二楼的会客室。”   佣人离开以后,他又打了两球。   很好,满分。   换了一套白色的运动衫和运动裤,嘉越去了二楼的会客室见沈清石。房门打开,房间里很阴暗,在角落里隐约坐着一个沉默的女人。她双手交叉安放在膝盖上,平静地望着窗帘紧闭的窗。   嘉越摘下手套,随意地扔到玻璃茶几上。   他走过去,背对着她拉开了窗帘:“这么暗,能看清吗?”   骤然而来的光亮让她不太适应,瞳孔急剧收缩。不过,她没有躲,也没有抬头:“光明和黑暗有什么区别,这个世界很好看清,最难看清的是人心。”   嘉越光着脚在房间里走了个来回,走到床边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杯咖啡,那是刚刚冲泡的。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沈清石看着看着,觉得有些迷惑。这张脸,这张漂亮地过分的脸,依稀是当你的模样,并没有多少改变。   改变的是人的心肠,还有未知的命运。   “为什么要杀他?”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睛中充满了血丝。   “为什么?”他低头抿了一口咖啡,绯红的唇瓣,慢慢变得暗,他的目光也渐渐变暗,阴鸷地盯着她,“你问我为什么?”   他语气嘲讽:“你离开我的时候,不问我为什么?你信誓旦旦说要和他结婚的时候,不问我为什么?现在,你居然问我为什么?真是可笑。”他真的笑出声来。半晌,骤然收敛了笑容,双手撑住床沿,冰冷却略带挑衅地望着她,“难道他不该死吗?”   “……”   “我已经警告过他了,谁让他不听。我说过你是我的,我提醒过他了,可是这个蠢货,偏偏就不听。”他在傍晚的霞光里仔仔细细地打量她,英挺的眉目变得如梦如幻,仿佛窗往即将燃烧的火烧云。   “……你真是可怕。”沈清石面无表情地说。   “可怕?”他笑出声来,挑起两根手指架起她的下巴,嗔怪的语气,“有什么可怕的?我伤害谁也不会伤害你。这不就够了?”   她没有躲,而是定定地望着他。   半晌,一字一句缓缓慢慢地说:“楚嘉越,你和你们家的人一样,应该下地狱去。”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下地狱就下地狱吧。” ☆、第055章   055   “和我在一起?”沈清石笑了笑,“七年前你没尝试过吗?在我看来,你依然和当年的那个小孩子一样,没有任何长进。楚嘉越,你不但没长进,你还疯了。”   “疯了?”他点点头,“没你的日子,我是快疯了。”   “没我你死吗?”   嘉越想起曾经在国外,一个人孤独无依的生活,再看此刻她冷漠的表情,他抓住她的手,一点一点攒紧在掌心,“我是要死了。”   沈清石静静地望着他:“谢和亮亮是无辜的。”   “谢?他认识你多久,我认识你多久?沈清石,你太偏心。”   “不是我太偏心,是我们不适合,是你太偏执。”她用力甩开了他的手,目光比刚才更加冷漠,“你杀了我的丈夫和我的孩子,你觉得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他不说话。   “我现在有一个很好的解决方法。”   “什么?”   沈清石站在他面前说:“我杀了你,再自杀。”刹那间,她从袖子里抽出的匕首捅向他,嘉越猝不及防,甚至没有躲闪,就那么看着她,感受着身体里的血液流失。他低头看看自己被鲜血浸染的胸口,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他从来没有想到,多年前自己那么依赖而敬爱的人,有朝一日会把刀插入他的心房里。那一刻,他肯定是流泪了,意识越来越模糊,他却睁大了眼睛,在这一刻要把她看清楚……   命运捉弄人,如此无常。   唯一没有改变的,是这个城市的钢筋水泥,盘桓在山峦间无拘无束的风,还有永远不断流失的时光。   它们让曾经相爱的人剑拔弩张,势同水火。这一切都是因为贪欲,因为在乎,还有想留住。自私,这是每个人偶尔都会做出的选择。只是,后果无法挽回。   嘉越躺在满目白色的病房里时,思绪飞地很远。房门何时打开,他也没有在意。飞澜走到床边,坐下来给他削苹果:“你知道吗,老王家今天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孙子,很可爱……今年城内下了禁烟令,我们这些老烟鬼的,又不能抽烟了……迎春花开得真好……”   谢飞澜说了很多很多,他没有反应,只是怔怔地望着天花板。   “那你休息吧。”她走出房间,没有离开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医生的呼喊声……飞澜惶急地回过头,看到嘉越被人快速地推到急诊室。   她冲过去问,医生没有理睬她。   急诊室的灯亮了一夜。   医生不断用高压电伏,终于强迫他回来。   出来的时候告诉她,是他自己拔掉了输液管。飞澜站在那里很久,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当天晚上她走出医院,天上下起了雨。这初春的季节,雨是冷的。她探手摸一摸,含在嘴里,有点咸。那天她本来要离开了,结果还是返回。   嘉越在病房里安睡,像个孩子一样。   她俯下身,在他耳边说:“她在监狱,蓄意谋杀。你要是死了,她就永远也别想出来。”飞澜起身离开,临走前,还是回头。   她看到他的睫毛轻轻地颤了颤。   沉沉的夜幕下,沈清石枕着头,目光越过头顶的铁栅栏,一直投到外面墨蓝色的天际中。身边弥漫着酸臭味道,这里很久没有人打扫过。身后又有人梦呓,又有人吵闹,还有人翻身的声音。   偌大一个临时监舍,六个人共住,床板只是简陋地横在墙壁上。半夜有人翻身时,嘎吱嘎吱响,不晓得哪时候就会掉落下来。   清石怔怔地坐着,后边有人说:“大半年的不睡觉,干啥子呢?”   她没说话。   那人骂道:“神经病!”   她没回头。事到如今,什么对她而言,都没什么两样。这个监舍里关的,除了和她一样的年轻女孩外,还有五个中年妇女,样貌凶悍,尤其是其中一个染着黄头发的,没有人不怕。也许是年龄相近,剩下的那个女孩子和她亲,四周人都睡了,她悄悄地穿了衣服过来,给她披上:“还不睡啊?”   沈清石摇摇头。   “正常,我刚来那会儿,也睡不着。”女孩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掰了掰指甲,黑夜给了她一层保护层,让有些不该说的话也渐渐吐露出来,“我那口子不踏实,就想着走捷径。说好的,我帮他顶这一次,他马上过来保释我,时间就这么一年一年过去了……”   这个女孩叫周姜,成绩不好,家里也穷,是农村的,只读到高中毕业。不过,她有点本事,做了点小生意。半年前,他男朋友倒卖假烟出了事情,她就帮他顶了缸。不过,男人的话怎么能信呢?   沈清石听她说完,心有戚戚焉。   不过,她很好奇她的脸上并没有怨恨。   周姜说,刚开始是很恨的,现在不恨了,只想出去。她高兴地说,还有半年她就能出去了。出去以后,一个人好好过。   沈清石由衷为她高兴,想不到在这样的地方也能交到朋友。   “吵什么吵?家里死了人发丧啊!”后面有人呵斥。   周姜缩了缩脖子,抓紧了清石的手。   说话的是那个染发的大姐头,在这监狱里是一霸,正怒目瞪着她们。沈清石没有说话,对方抓起狱衣丢过来,甩在她脸上。   她把掉落的衣服折好,放到了一边,抱着头枕到床上。   “艹!”那女人爬起来,过去揪她的头发,沈清石反手甩了她一个耳光,一口咬在她的脖颈处。顿时,杀猪般的惨叫响彻囚室。   片刻就有狱警过来,挥着手里的电棍:“吵什么吵?睡好。”   两人打得难舍难分。   很快有狱警开门,一人一棍。   沈清石觉得背上火烧火燎,失去了知觉,又被人揪着头发扔到了床上。女狱警挥着电棍威吓:“老实点!”   她摸了摸酸麻的手臂,呵呵地笑出声来。   “老实点!”狱警怒喝。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是第二天早上,有微弱的晨光从上方的栅栏探进,为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带来一点点光芒。不过,这微小的一点,根本就微不足道。对于沈清石而言,也没有什么关系。   “整日不知道干什么,傻缺!”中年女人起床了,在旁边叫骂。此人姓王,因为诈骗罪入狱,还兼涉嫌其他重罪。不过,经过昨晚,她的声音多少有点压低,色厉内荏。   她还要骂点什么,狱警从外面的玻璃窗探进一个头:“23455,出来。”   沈清石一个眼神安慰周姜,和狱警走了。她被带进一间黑色的房子,隔着栅栏和一块单向玻璃,谢飞澜在对面看着她。   她拿起通讯机:“有什么事情?”   “嘉越没事,我来保释你。”   “……”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不,我只是帮他而已,我不想他再死一次。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觉得这一点不像你的为人。”   “是,我是一个坏女人,不过我对楚嘉越,是真心的。”   “……”   “其实你不用这么悲观,大可以用另外一种角度来看这件事。我哥哥死了,你儿子并没有死啊。”   沈清石终于抬起头。   “他不仅没死,还活得好好的。”她把一块弥勒佛玉石放在铁盒子里,通过单向通道传给她。沈清石仔细摸那块玉,确实是蒋亮的。   “我不希望再有这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离开以后,谢飞澜觉得重重地松了一口气。楚家航在外面等她,看到她,微微笑。谢飞澜的目光却很冷,嘉航说:“这么久了,还在怨恨我,不需要吧?”   “你和谢舒宁的事情,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讨厌你,也是我个人的感情倾向,不受任何人影响。”谢飞澜冷笑了一声,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嘉航笑笑,也没有在意,只是说:“舒宁还好吗?”   谢飞澜停了停,笑了笑,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说:“还好,就是瘸了,不能走路而已。不过,她过得挺开心的,看来,只要不嫁给你,缺胳膊少腿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   楚家航看着她离开,目光略有些深沉。   谢飞澜是个非常危险的女人,很久以前,他就有这种感觉。其实他不愿意嘉越和她有过多的接触……谢飞澜可不是谢舒宁。   沈清石带着那块玉石离开监狱,有专车送她到海滨的一栋别墅。别墅里只有管家和两三个佣人,此外没有别人。   她一个人在那栋房子里生活了两个月,一切都是如此安静,安静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闲暇时,她会抚摸那块玉石,仿佛这样,蒋亮就在她身边一样。   与此同时,她的脑子渐渐从悲痛中缓过神来,渐渐的,也清醒起来,恢复了基本的思考。   谢飞澜为什么会对这件事如此了若指掌?   她在这里,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亮亮在哪里?   她甚至有一些微渺的妄想,也许他和谢都没有死。毕竟,她没有看到他们的尸骨不是吗? ☆、第056章   056   沈清石再一次查看那份遗嘱,读了三遍之后,发现了一点端倪。在最后的财产分配中,资产是完全按照从高到低的顺序排列的,只有位于城东海滨的一栋别墅除外。   等手里的事情忙完,已经是这个月月底。   她从屋子里出来,在外面的山道上碰到楚嘉越。她停下脚步,在山道这一边看着他从车上走下来。她一言不发,从他身边经过。   “沈清石。”他抓住她的胳膊。   清石没有说话。   嘉越咬了咬嘴唇,憋闷了很久:“对不起。”   “身体好了?”   “……”他没有料到她第一句话是这样,“……你关心我吗?”   她没有答话,轻轻地拨开了他的手,风里传来她细微的叹息声。嘉越不明所以,心里的疑惑越变越大。她没有关心过他吗?   那一刻,他觉得这才是她的真情流露。外冷内热,仇恨他的表象,其实内心依然很关系他——就像当年一样。   “你早点回去吧,虽然是早春,天还是很冷。”她走到另一边,抬头望了望远处隐没在云层中的山峦。   嘉越说:“你也是,不要在外面逗留。”   这一次她没有再停留。   对他来说,这就够了,是一个好兆头。他相信,她不会一直怨恨他的。谢飞澜的注意,确实很不错。   回去以后,嘉航在客厅里和飞澜说话。这样巧合,他一进门就停下了脚步。而她他的脚步声就停下了说话,似乎是第一次看到他一样,脸上表现出恰当的欣喜:“嘉越你怎么这么晚回来?刚刚出院,就不要乱跑了。”   “承蒙您的关心。”   她怔了一下:“你和我……”她手指在他们之间点一点,笑道,“说什么敬语?”   “飞澜。”他声音低沉。   “嗯?”她意识到他话中有话,动机不简单,但依然微笑着,耐心地等他开口。   嘉越深吸一口气:“我想单独和你说会儿话,飞澜。”   “好,当然可以。”她回头和嘉航告歉。   “什么事情?”上楼以后,她搭手把房门关上,回头对嘉越说。   “……飞澜,我们不适合。”   谢飞澜并不意外他这样说话,只是笑了笑:“嘉越,楚伯伯知道你这样说话吗?”   “……”   “我知道你喜欢沈女士,但是,喜欢并不等于过一辈子。”她手掌下压,是一个示意他稍等的姿势,循循善诱,语音妥帖,“楚伯伯不会同意,一段不被祝福的感情,是不会有结果的。你可以任性,但是再过几年,嘉越,你就没有任性资本了。”   谢飞澜不愠不火,声音承租在胸。嘉越最讨厌的也就是她这样调调。说白了那不是讨厌,只是被她拿捏住了七寸,有些气短,让人连生气都没有法子。   “算了吧,嘉越。”飞澜笑着说,拍拍他的肩膀,就要走人。   嘉越说:“这样有什么意思?” ☆、第057章   057   “怎么没有意思?一切都按我们的计划来啊。谢从洲也死了,我们可以拿到自己想要的,为什么没有意思?”谢飞澜面不改色地说。   “不是这样,我不想这样。”   “做都做了,不是这样还有哪样?”谢飞澜满不在乎地说。   “……”他心里尚且存在侥幸,却听见谢飞澜说,“嘉越,你可别告诉我你现在想撇清关系。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你既然做了,就要有承担后果的准备。”她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这件事,你知我知,沈清石知。但是,她没有证据。”   嘉越看她微笑的脸,微微凛然。谢飞澜的意思很明显,他受制于她,不能分开。就像骨肉和血,伤一则伤二,不得解脱。   他忽然觉得,一切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   现在后悔,可还来得及?   傍晚的时候,沈清石到了城东海滨的那栋别墅。蓝天下是悠悠的白云,蔚蓝的大海,走在沙滩上,海风迎面而来,微微咸涩。   她没有多做停留,走进白色栅栏内的园区。初春时节,开得最烂漫的是金色的迎春花。园区似乎很久没有人打理,花圃里看着有些凌乱。   她叩响了门,没有人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沈清石慢慢地站在那里,难以相信是自己的错误判断。她不死心地按门铃,徒劳地挣扎,使劲得敲,最后甚至拳打脚踢,门上都起了刮痕。   她靠着房门跪倒在地,就那样怔立在寒风里,直到身后有一双手把她抱入怀里。   她的身体骤然僵硬,不敢置信地回过头。   谢从洲在她面前微笑。摸了摸她的头发,拉她起来,然后把食指轻轻地按在锁扣上。原来,这是伪装的指纹锁。   房间里很温暖,沈清石却觉得浑身的血液流动地非常缓慢。失而复得的不真实,她怔怔地看着谢从洲。   “看够了吧,没少一只胳膊,也没多一条腿。”他笑了笑。   “亮亮呢?”她紧张地问。   谢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低头点了一根烟。印象里,他从来不在她面前抽烟的。透过缭绕的白雾,她几乎看不清他的面孔,这样的模糊,让她的心思更加纷乱,更加烦闷,迫不及待地追问。   “你不要问了。”谢从洲说,“对不起。”   “……”   “是我对不起你,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谢从洲说,“我知道有人要害我,所以当时带他下了车,但是,在换车的时候,他出了意外。”   “……”   “对不起。”   “是楚嘉越?”沈清石说得如此艰难,然后没有得到回应,坐实了她的想法。   一切恍如隔世,她仿佛回到从前,那再也不能回去的从前……楚嘉越在对面笑话她,说她这样的人不适合当老师。事实确实是这样,多么地失败。人生、爱情、婚姻、亲情,甚至是自己唯一的牵绊,现在都葬送在她曾经的失败教育中。   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谢从洲从上面抱住她,亲吻她的额头。这是一个充满了安慰性质的吻:“不止是他,还有谢飞澜。对不起,一开始我就不该瞒你,还拖累了你和亮亮。”   沈清石摇摇头,又点点头,思绪混乱。她挣脱他站起来,踉跄了两步。他上前想扶她,她的声音忽然尖利起来:“别碰我——”   “……”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谢从洲点点头,迟疑的目光缓缓地在她身上徜徉而过,最后收回。离开前,他轻轻说:“那你好好休息一下。”   晚上他再来的时候,沈清石在做晚饭,从背影看过去,她依然那么纤弱无依,但是,那看似安静沉默的躯壳里,是怎么样坚强的灵魂?   谢从洲不敢想,心都在隐隐作痛,又有些许说不出的愧疚。   她的不幸,有大半是因为他。   “吃饭了。”之后,她从厨房里出来,谢从洲在沙发里翻书。他摘下眼镜,走到餐桌旁,先看看菜色:“四菜一汤,我们两个人,吃得下吗?”   沈清石笑笑说:“吃吧。”   他知道她不想说话,陪着她安安静静把这顿吃完,给她夹菜,和她讲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沈清石默默吃着饭,偶然才搭一句话,他也没说什么。   夜晚的海滨很冷,室内却很暖。谢从洲在房间里打了暖气,她却说不要开,他只好把暖气关掉,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沈清石觉得自己没什么,只是有点热,脑子有点不清楚,根本没什么事。她过去想把窗打开,谢从洲却在一旁按住了她的手:“别这样。”   “怎样?”她诧异地看着他,“我没事。”   “不要这样,清石。”他拉下了她的手。   沈清石却说:“你莫名其妙。”   谢从洲抱住了她:“如果不痛快,你可以用的别的方式来发泄,不用这样。”   “我说过我一点事情都没有,我只是有点热,脑子有点混沌,想清醒一下而已。”   “你一点也不恨吗?”   “……”   “那就说出来。”   “……”沈清石知道瞒不过他,于是不再说话。谢从洲拉着她的手,静静地看着她,她不再说话,只是抿着唇,脸色越来越阴沉。   她的肩膀慢慢抖动起来,最后竟然嗤嗤笑出声。   谢从洲按住她的肩膀:“如果可以,我帮你。”   沈清石抬起头。   “当然,也帮我自己。”   之后的日子如此平静,沈清石每每想起这个早春的夜晚,总觉得不真实。这样的情景,她人生中的第二次逆转,竟然是这样的平静和安详。   杨子欣交了男朋友,有一次礼拜六约出来见了。对方是国企的一个大男生,白皮白净,身材消瘦,书卷味很浓。和他说话,似乎不爱搭理,显得有点冷淡。沈清石也没放在心上,只是调侃杨子欣,怎么也找了个比自己小的?   杨子欣说,没办法,缘分到了。以前老笑话你,到了自己,才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   沈清石搅拌着柠檬汁,目光转向窗外:“是啊,是啊。”   “你呢?现在一个人……”她说得忐忑,显然对于之前的事情,怕她心有隔阂。但是,沈清石看起来非常自然,似乎那噩耗只是一场感冒一样简单,过了就好了,痊愈了,一个小小的后遗症都没有留下。   “没啊。”   杨子欣一怔:“有了新的?”   她的男友季优显得百无聊赖。后来听到她们谈起要一起逛街逛百货,眉头更是皱起了。二人聊得正兴起,他站起来。   杨子欣看着他:“怎么了?”   他看看表:“我想起来下午还有一个报告要发表,先走一步。你一会儿自己打车回去吧。”   “……这个地方很难打车的。”   “打个的,不费时间。”   “不是这个意思。你说你今天接送我,我才到这里来。”沈清石在一旁,杨子欣觉得拉不下这个脸,板着脸说,“你什么意思?怎么说话出尔反尔?”   季优说:“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任性?我真的有事情,怎么可能随时随地围着你转?”   “你什么意思?这是嫌我老了?”   “不是。”   “你走。”   “你不要后悔。”   多么任性,简直像小孩子过家家。沈清石抿一口柠檬汁,拨了拨垂在耳边的头发,心里为这两人发笑。不管多大年纪的人,遇到爱情,立刻变成三岁小孩。这和智商无关,这是本能。而且可以预料,不管现在吵得多么热闹,过几天又变得如胶似漆。   叫人说什么好?   半个小时候,两人大致吵完,沈清石的柠檬汁也喝完了。   杨子欣还在哭,捏着帕子,不情不愿地在那里嚷嚷。沈清石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懒洋洋地说:“都多大了啊,你和他一般见识?不是还挺喜欢他的嘛,那就谦让一起。谦让一下,又不会怎么样。”   “就是会怎么样!”杨子欣不依不饶。   “那就掰了吧。”   杨子欣彻底熄火了,对她怒目而视。一句话,软肋被击中,她不想分手,就是想闹一闹,让自己在对方心里看起来多几分价值,也让自己多几分安全感。她不情不愿地说:“你不明白,他家境不错,在邵阳城区有两处房子,又是公干,别提多拽了。我哪能和他叫板啊。这不,一帮女人都虎视眈眈我这个位子呢?”   “那你还闹?”   “这不,情不自禁嘛。”三句话,这人又回到以前的老强调,腿也架起来了,烟也叼起来了。   沈清石摇头叹气。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一句怎么说来着的?   狗改不了□□。   她踩着傍晚的霞光回到房子里。门口的佣人对她问好,沈清石也对他们点头。一进门,就听到了凉凉的奚落声:“都还没进门呢,就一股少奶奶派头。真以为我哥一定会娶你?”   说话的是楚嘉琳,她已经连着来了三天。   和她一起来的,还有谢飞澜。   沈清石对她们点头,自顾自上了楼。   楚嘉琳快气炸了:“你给我站住!姓沈的,你给我站住!”但是,不管她怎么喊,得来的只是佣人恭敬地“请她们出去”。   这样的骚扰,沈清石已经习以为常。   她对着镜子卸妆,安安静静的样子,张妈有些看不过去,忍不住说道:“小姐,您就不该这么好说话。她只是先生的妹妹,还不是亲的,怎么能对您这样颐指气使呢?”   张妈是在楚家伺候了十几年的老人了,楚嘉越不久前搬出来之后,她也跟出来了。自从沈清石住进这里,她看到楚嘉越对她的态度,心里自然有个谱了。她说:“小少爷对您其实很上心的,您又何必不断地让他伤心呢?”   张妈恨恨道:“小少爷不久前还问我结婚要准备什么呢?他是真的上心,但您怎么不给他机会?谁那么好的耐性,又有一帮子狐朋狗友撺掇他,他这才一个礼拜都没回来看您呢。”   沈清石无动于衷。   上个礼拜,他们又吵了一架,至于吵架内容,自然不言而喻。不过,具体的原因只有她自己明白。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从见到谢从洲的那一刻和儿子的死讯开始,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张妈叹气,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那些个外面的女人,哪个不想攀上小少爷,您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   “张妈,我累了,你先去休息吧。”   沈清石对她笑了笑。 ☆、第058章   058   早上八点,沈清石就接到了杨子欣的电话。电话里听不清,她打了个哈欠,只觉得依稀是杨子欣不停的抱怨。   她听了个大概,一边听一边出门,等到门口,杨子欣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两只眼睛红红的,明眼一看就是哭过。   她不说了,只是带她到附近的茶馆喝了杯茶。   沈清石上一次见她的男友季优,就知道他们的感情不会一帆风顺。那样年轻又事业有成的男人,自尊心极强,有时候甚至蛮不讲理,唯我独尊。杨子欣在这场感情里,一开始就处于弱势一方。   这次是因为她的一通电话,搞砸了他和一个重要领导人的会面,他一气之下说要分手。杨子欣虽然觉得有时候会很憋屈,但是从来没想过要分手。   她左思右想,只有沈清石可以帮她。   “无论如何,你要帮帮我。”她握着她的手说。这个决定,是因为不久前她看到这位好友现在有人专车接送,而车还是某几个字母开头的特殊车辆。   沈清石觉得心里烦闷,但是也不好太多婉拒。   这杯茶喝完,她就和杨子欣道了别。回去以后,她让张妈帮忙整理了一下衣服,又司机老江准备车辆,去城东的海天别墅区找楚嘉越。   别墅在半山腰,现在这个时节,从山脚望去,红色的砖瓦在云层里若隐若现,美轮美奂。司机喋喋不休,说着这房子多少好,地段多少贵,要是以后儿子能买上一砖一瓦,就不虚此生了。   上了年纪的人最喜欢回忆,因为他们害怕遗忘。沈清石觉得自己最近也越来越喜欢回忆,有些事情不能忘记,也不敢忘记。   汽车开上半山腰,顺着一条人工开凿的小路缓缓驰进,两旁的林荫越来越茂盛,最后停在一处空地上。   不远处是铁栅栏里的别墅,此外,空地上还停了一辆小轿车。   沈清石在车里假寐了会儿就醒了,依稀听到似乎和窗外的一人交涉。对方此刻忽然笑了一声:“什么人藏着掖着,出来看看。嘉越这小子金屋藏娇啊?”   车窗是单面向的,外面人看不到里面,这人使劲瞧也没看出个什么,不由没好气地说:“什么啊,嘉越这么宝贝?”   后面一人笑着走上来,拍拍车窗:“出来给我们瞧瞧。”   沈清石料想这是楚嘉越的朋友,那些个*,实在不想和他们交流,就一直沉默。司机回头看看,见她冷着脸没有反应,心里更加发憷,暗自摸了一把汗。车外熙熙攘攘,围着的人更多了。   “几位公子,这是沈小姐,这就要去见楚少呢。几位行行好,别为难小的。”   “那你们可赶着不巧,嘉越刚刚出去了。”   “杜少,可别逗我了。”司机一脸苦瓜,对这几位公子哥尽量低声下气,不敢有丝毫得罪。但是对方得寸进尺,笑嘻嘻地敲着车窗,一副不给看就不让进去的模样。   沈清石知道这些个公子哥的脾气,倒不是真有什么兴趣,就是爱瞎起哄,没准这时候还和外面的某些人打了赌,不看到她就不罢休。不就是看一看,她又没三头六臂,看看怎么了?沈清石对司机说:“开车窗吧。”   司机脸色为难。   “没有大碍。”   车窗缓缓降下,外面嬉笑的人停住了讲话,脸上略有些怔愣,笑容更加深了。他点点头,自命风流地伸出手:“怎么称呼美女?”   沈清石笑了笑,坐姿很端正:“认识就免了,现在人也看了,既不是妖怪也不是三头六臂,车子可以进去了吗,这位哪位领导的公子哥?”   对方一愣,没料到她这么含枪带棒。   后面一人直接很不该面子地笑出声,拍着杜洵的肩膀狂笑:“叫你贱,现在吃瘪了吧?”   “周子琰,你少来幸灾乐祸。有本事你去说。”   那叫周子琰的青年摇摇头,摆摆手:“我自问没这么有闲情。”   沈清石对司机说:“走吧。”   这一次非常顺利。   车辆进了铁门,周子琰才收住了笑容:“嘉越从哪找来的,挺有性格的啊。”   “我怎么知道?”杜洵白他一眼,显然对刚才的事情还怀恨在心。   后来他们也去大厅,沈清石在沙发里翻看一本杂志,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抬起头,合上书页起身。她一面招呼他们入座,一面让佣人去倒茶,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势。   杜洵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你和嘉越,是什么关系啊?”   “喝茶。”她把茶杯推到他们面前,也不说话。   杜洵心里更是痒痒的,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沈清石笑笑:“什么都不是。你别看我了,喝茶吧。”   周子琰笑了笑,端起原本属于杜洵的茶杯,抿了一口:“对对对,喝茶,这些事情,多说了又有什么意思?嘉越什么人,我们心里自然清楚。”   沈清石转头望向窗外。   周子琰打量她的侧脸,回头和杜洵笑笑。   “你是嘉越的朋友?以前没见过啊。”杜洵忍不住说。   沈清石笑笑:“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啊’?”周子琰笑眯眯地看着她。沈清石低头喝自己的茶,只是笑一笑,没有继续交谈的打算。   他们何时遭受过这样的冷遇。   沈清石在他们提问前站起身,门在这一刻打开了,楚嘉越站在门口。屋子里的三个人此时都朝门口望去,他皱了皱眉。   杜洵说:“正主儿回来了。话说,嘉越,这你谁啊?”   楚嘉越脸色很冷:“你家里人不叫你回去吗?今天不是你姐姐生日?”   “赶人呢?天哪,你居然记得今天是我姐姐生日?那你干嘛不庆祝她去?她可是做梦都想你帮她庆祝呢。”   楚嘉越对周子琰说:“你呢?”   他摆摆手:“别,我可没事儿。”不过,看嘉越脸色他心里明白了个大概,不再闹腾,抓住杜洵出门,心里,对这陌生的女人愈加好奇。   沈清石说:“我有话要和你说。”   “你说吧。”他脱下大衣,走到角落里要挂上。沈清石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衣服,帮他挂上。一直低着头没有看他的楚嘉越此刻抬起头,有些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她却没有看他,侧脸依然是这么清冷。   “回去吧,张妈天天念叨你,我耳根子不能清净。”   “那你呢?你想我回去吧?”他抓住她的手,让她不能走开。沈清石沉默了好久:“……你回不回去,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说什么?我现在无处可去,什么都捏在你手里。没有你的示意,哪个地方感聘用我,我连一份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就算找到了,还要担心会不会随时被炒鱿鱼,亲戚朋友会不会有危险?我还能干什么?”   “别这样说。”他觉得心烦,“你能不能别这样?我已经道歉了。我知道我不对,但是,你不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吗?而且……而且……”后面的话他不能说出口,他现在,还有把柄在谢飞澜手里。   他心里更加烦了。谢飞澜不是谢舒宁,她的心肠是铁做的,交往了几年,他清楚她有多么冷血多么残酷。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他现在还不能激怒她。   所以,他暂时没有和家里提出沈清石的事情。   一方面是因为楚定山和程玲的阻碍,一方面是因为谢飞澜。他必须找到更为稳妥的方法,为此愿意付出代价。   而她,依然还是对他不依不饶,他觉得累,又害怕,越发不敢轻举妄动。   晚饭是在二楼餐厅吃的,她吃相文雅,心无旁骛,仿佛除了这个之外没有别的事情可以让她分心。   嘉越说:“你试试这个,日本料理。”他给她夹菜。   她点点头,尝一口,不多吃,也少吃。就是这种感觉,让嘉越觉得心里很累,仿佛怎么样都把握不住她的喜怒哀乐。他心里很焦虑,仿佛有一千只蚂蚁在爬。但要真的计较,她确实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   “你需要什么?可以和我说。”   “没什么,我孤家寡人的,有什么好需要的。”沈清石和他吃饭,心却飘到另一个地方。她想着谢从洲给她做饭,或者她做饭,他给她打下手,二人配合默契,哪里是现在这样胆战心、如履薄冰。   这样无波无澜,乏陈可善,真的没什么意思。不过,她必须继续这样的日子一段时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有些事情,不是一句“对不起”就可以烟消云散的、   嘉越回到房间,终于爆发出来。他砸了台灯、茶几、玻璃杯……凡是触手可及的东西,全都被他扫到了地方。   房间里这么乒乒乓乓地乱想,外面却没有任何动静,连一点回音都吝啬给予。   他颓然地倒到床上,捂着脸,有温热的泪水从指缝间淌出来,打湿了身下的床单。他从来没有这么悔恨过,这么痛苦过。   咫尺天涯,就是这样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离死也不远了。甚至想,那个时候为什么不干脆死了,还要留在这里受罪?两个人,就这样越走越远。   他忽然想起一句话,一段已经失去的感情,就像已经逝去的河水,永远也不会倒流。   倘若是旁观者,他必然会笑着点头,并且加以规劝,是啊是啊,既然已经这样了,何必还要在死缠烂打呢?得不到结果,这是注定了的啊,干嘛不抽身离开,活得潇洒一点?   潇洒,两个字,说得轻巧。真正做到的有几个人?   之后,他拨打了杨子欣的电话。电话那头响起两下就接起了,明显压抑兴奋的语气。他在心里冷笑,嘴上和她慢慢拉起了家常。   那头的人明显受宠若惊,也乐得和他说些琐事。   对方显然想不到,她的朋友沈清石此刻正在他这里,她也想不到此刻的情况。嘉越想,补偿沈清石?她不稀罕,那么她最重视的朋友呢?   这样的事情,以前他是绝对不屑去做的,但是,她不得不做,做这些让他自己都有些鄙夷的事情。   对方喋喋不休,他却丝毫没有不耐烦,直到最后说到目的。嘉越想,人总有*,那就总有地方下手。果然,听到那些话,他轻松了。只要有他帮忙的地方就好,他笑了笑,欣然答应,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   后半夜,他一个人坐在床头发呆。   这些日子,他根本不敢靠近她,更别说亲近了。她看着似乎不抗拒,他想,如果他真的想和她发生些什么,她也不会推拒。但是,就是她这样不冷不热无所谓的态度,几乎让他发疯。   在她的世界里,似乎他也已经变成了可有可无。 ☆、第059章   059   这样的感觉不是一天两天。   嘉越觉得,哪怕沈清石就在他身边,她依然离他很遥远。她似乎无悲无喜,怎么都不能展颜,也不能生气。   他想了很多办法,始终没有办法。心,就这样悬在半空,不上不下,难以熨帖。   一次她出去,杨子欣在外面等她。他提出说要送她们一程,都被她拒绝了。他也不再自讨没趣。   “为什么不让他送?”杨子欣想不明白。   沈清石说:“你不是要去银泰买鞋?走吧。”   杨子欣很快就忘了这件事。   她和季优最近的感情很好,足以忘忧。其他的一些事情,实在很难让她多想。她天性乐观,也不会想到别的地方去。清石请了她喝茶。没错,又是茶。   杨子欣的抱怨还在耳边,她想起来,却只是笑一笑。   周末来到,她一个人去了海滨的别墅。   这栋别墅的指纹锁只有她和谢从洲可以打开。   屋子里打扫地很干净,依稀还有熟悉的味道。她笑了笑,拿起扫把又开始打扫。这种小事,却乐此不疲。一边听音乐,一边干活,浑然忘我,连有人开门接近也不知晓。   耳朵里的耳机被摘了下来,她还来不及看回头是谁,眼睛已经被蒙住了。声音很好听,很熟悉,慢慢徘徊在她耳边:“猜猜我是谁。”   “不想猜。”   “不猜就不放开。”   “那你一直抱着我,反正累的不是我。”她狡黠一笑,嘴角的弧度越来越扬起,虽然看不到,心情却很愉悦。这么多天紧绷的日子,这一刻才有片刻缓解。   谢从洲无奈地说:“我确实是比不过你,你厉害了。”   “那你还不放开?”   “总要撑撑场面。”说着,低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沈清石回头白了他一眼,嘴角的弧度却出卖了她。她心情是不错,笑了笑:“我之前两次来看你,你都不在。”   “那你什么时候想看我,和我说一声,我随传随到。”   “算了,正事要紧。”她离开他的怀抱,走到一边,拿出自己准备好的文件递给他。谢从洲在她的目光里打开,细细地读。   沈清石说:“我在楚家呆的时间不多,正宅更没去过几次,所以,只有这些。其他的,实在是找不到,你看看,这些行吗?”   他仔细看了看,合上,确定地摇摇头。   “那怎么办?”   谢从洲说:“你确定要这么做吗?清石,我不想你后悔。”   “我确定,我很肯定。”沈清石的脸上没有表情,仿佛木偶一般,冷冰冰地说,“让他们全都下地狱去,去见见我爸爸和我弟弟。我这么做,已经仁至义尽。”   他点点头,把那份文件珍而重之地放好,尔后抱住她:“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我怕你意难平,心情郁结,会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   “你不用担心这个,我觉得我不会。”   “我会阻止你的,就算你会。”   “那看你的了。”   “这些事情先不说,你想出去走走吗?”   “你是说……”   “旅行,我们两个人。”   “为什么不?” ☆、第060章   060   沈清石消失了一个礼拜,回到别墅以后,发现有人在大厅的沙发上等她。她弯腰在门口拖鞋,提拉着一只,另一只轻轻甩到了门边。即将要上楼的时候,嘉越从后面拉住她:“你去哪儿了?”   “旅游。”   “和谁去?”   “楚二少,我去哪儿也得和你报备?谢从洲不是死了吗?我儿子不是也死了吗?我一个人去散散心,不行?”她把他的手拨拉开,哂笑了一声。   嘉越哑口无言。看着她一个人上楼,他心里揪着,却又不能做什么。   上楼以后,沈清石把门反锁上,一个人坐在床上。她内心也很矛盾,是否决定真的要这么做。但是,只要一想到亮亮,她的内心就没有办法平静。还有她的父亲,她的弟弟……所有那些因为她而受伤的人。   过了会儿,她的手机响了。她看了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她想了想,拿起手机到厕所。一直过了几秒钟,她才按下接听键。   谢从洲在电话那头和她说:“我已经安排好了,你放心,一定会有一个结果的。”   没有人回应他。   “……你怎么了?清石……沈清石……”   “没事,我没事。”   “我真担心你出事。”   “放心,我没有事的。”   “那计划……”   “还是老地方,老时间,我们碰面。我不能和你讲太多,就这样吧。”她挂断了电话,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了一口气。   晚上她下厨,做了很多的菜。嘉越不明所以:“今天是什么日子?”   “吃吧。”她低头吃自己的饭,此刻很平静,没有冷嘲热讽,也没有那么激动的模样。他忽然觉得回到了从前,她笑着骂他。   可是,这世界上唯一不可能买的就是时间。   “就是今天晚上吧?”她问他。   “什么?”   “你说找个时间让我见你爸爸,还有你妈妈。”   嘉越一怔:“你不是不想见他们吗?”   “我想通了,有些时间,总得有一个了解。我想问清楚,有些事情,不能这么糊里糊涂的。”她低头吃着饭,慢慢地说。   他心里一紧,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害怕的事情终于要来到了吗?说实话,他不想让他们直面相对。   这样,只会让彼此的关系更加难以修复。   “明天吧。”他说,心里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   沈清石顿了顿:“可以。”   他此刻后悔为什么不说是星期天。   “过去的事情,对不起。”   “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她说,“但是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了。你把别人捅一刀,说句对不起就能一笔勾销?算了吧,我也不想再提。”   气氛就这么僵住了。   之后各奔东西,各忙各的,再也没有交谈。   傍晚时分,沈清石回来时踏着晚霞。   还没有进门,就听到锅碗瓢盆打砸碎裂的声音。她抬脚跨过一地碎片,迎面一个杯子飞来,砸碎在她身边。飞溅而起的碎片在她的左脸上带出一条极细的刮痕。   她摊手一模,有血。   楚嘉琳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怎么还不滚?不见棺材不掉泪是吗?我告诉你,你别想再赖着我哥,我哥和飞澜姐下个月就要订婚了。”   沈清石掏出手帕,慢慢地擦干净脸上的血,沉默地上楼,一边招呼保姆和帮佣打扫屋子。   楚嘉琳气得七窍生烟,谢飞澜拦住了她。她比楚嘉琳冷静地多,只是仰头对沈清石的背影说:“你想要多少钱?直说吧。你是聪明人,也知道不可能和嘉越在一起吧?”   沈清石停下了脚步,回头对她们笑了笑:“你们会给多少钱?”   “啊?”楚嘉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半晌,轻蔑地笑了笑,“你想要多少?”她已经做好了对方狮子大开口的打算。   谁知,沈清石说:“100万,少一个字都不行。就明天晚上吧,我和你爸妈见面了谈,把钱准备好。”   楚嘉琳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好说话”。心里鄙夷,却乐坏了,她说:“那就这么说定了。”   只有谢飞澜,心里有些奇怪,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第二天上午,沈清石穿了新买的风衣,乘车到了楚家。楚家航、楚嘉琳和谢飞澜在客厅里谈笑,楚嘉越不在——应该是没有来。   沈清石在心里笑了笑。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不想面对的,就逃避。   她走过去,直截了当:“我要见楚定山和何淑华。”   楚嘉琳差点翻脸,幸好楚家航按住了她:“他们在楼上,早就在等你了。”他笑眯眯的模样,穿西装,看着真是一个谦谦君子。   沈清石想起往事,心里发笑。   有些人,真不能只看外表。   “你也一起吧。我有些话,想当着你和你父亲的面一起问清楚。”沈清石对他说。   楚家航没有意外,似乎是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   上楼以后,她来到了走廊尽头的办公室。敲了敲门,里面说请进。她推门进去,然后小心地把门锁上。   楚定山在办公桌后面,旁边的沙发里坐着一个中年美妇,神色冷峻,一言不发得看着杂志,是何淑华。另外一边还有一个稍微年轻一点的女人,是楚华菱,正微微低着头修剪指甲。楚家航走过去:“父亲,母亲。”   楚定山点点头,示意他走到一边。   沈清石没有被这阵仗吓住,她径直走到办公桌前,“啪”的一声把包放在办公桌上:“当年的事情,是不是你们做的?”   楚定山终于抬起头,皱着眉头看着她。   “用不着给我下马威,我今天来,只是想听一句实话。”   何淑华已经忍不住了,霍然站起,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算什么东西,这么对我们定山说话?我告诉你,别想缠着我儿子,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再让你缠着我儿子!”   “这么激动干什么?”沈清石没有胆怯,反而笑道,“您还真是爱子情深,都离婚了,为了儿子还巴巴地过来和前夫同一阵线。”   楚华菱大喊:“我撕烂你的嘴。”   “够了。”   楚定山发话,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他揉了揉眉心:“沈小姐,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你是聪明人,想必也清楚,我们这样的家庭婚姻是不能自主的,要考虑的方面很多。关于你和嘉越的事情,我真的很抱歉。”他拿出准备好的黑色箱子,推到他面前,“这是100万,现金,以后,大家两不相欠。我希望我们不要再有什么纠葛。”   “您说错了吧。”沈清石说。   “什么意思?”   “不是一百万,是一百亿!”   楚定山愕然地看着她。   何淑华和楚家航也怔住了,似乎是不敢置信,看着一个疯子似的。楚华菱干脆哈哈大笑起来:“疯婆子,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是啊,我是疯了。”沈清石冷笑,“不过,这都是被你们逼的。”   “如果这样,那也没必要谈下去了。”楚定山冷硬地说,起身准备离开。   沈清石冁然而笑:“是啊,是没必要谈了。”   她笑得很舒缓,很轻松,对面四人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她的笑容很美,但是,让人感到可怕。   他们最后看到她把手按住那个带来的,进门就被她放在办公桌上的包裹上。 ☆、第061章   061   楚嘉越听到那件爆炸案的时候,感觉像是在听故事一样,过了很久才放下手里的报纸,望向窗外的蓝天。乐—文   今年春天的阳光格外烂漫,窗外是漫山遍野的迎春花。   到了三月份,楚嘉越和好友一起到临川公墓上香。黑色的墓碑,一共有三座,正中间是他的父亲、何淑华,右边是他的哥哥,紧挨着的是他的姑姑和楚嘉琳、谢飞澜。   他小心翼翼地扫墓,然后给他们依次折上荆条。   离开的时候,朋友打来电话,说自己要结婚了,让他这个礼拜抽空去一趟。嘉越笑了笑说好的,一定一定,转而又问他为什么想到要结婚了?   朋友说,没有办法,女方逼得太紧。又说这个母夜叉,要是再这样虐待他,他就和她掰了算了。   嘉越说你掰啊。   那边不说话了。   口是心非的家伙。   路上又碰到以前的熟人,不过对方对他唯恐避之不及,仿佛没看到他一样匆匆躲开了。嘉越哭笑不得,本意也没有打算上去攀交情。如今他父亲和哥哥都已去世,他辞了的工作,做起了职业翻译,偶尔出国散散心,生活倒比以前轻松很多。   他想着离开,脚步却又转回来,绕过一座座墓碑,最后停到角落里一座不起眼的面前。   上面没有署名,但是他知道是谁,因为是他亲自操办并下葬的。但是,这座墓里是空的,因为尸体根本无法拼凑。   她是个爱美的人,所以他干脆放了空的。   对不起,老师。   嘉越忍耐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在墓前跪下来,抱着这块冰冷的石头放声痛哭。她所有的不幸和罹难都是因他而起,最后还为此付出了生命。   如果不是他们如此咄咄逼人,她绝对不会选择这种玉石俱焚的方式。   他抚摸着相片上的人,有些嘲讽地说:“你不是相信谢从洲吗?蒋亮根本没有死,我昨天还看到他们一起在游乐场玩,他骗你的,你这个傻子。   他只是在利用你,你知道吗?   不过好在他也不算丧尽天良,愿意一直带着你的小孩。”   他站起来,转身却看到了熟人。   谢从洲牵着蒋亮站在他对面,楚嘉越看着他没说话,目光很冷。   “我不是故意的,我的本意只是让她对你死心。”他拍了拍蒋亮的脑袋,小男孩不明就里地抬头看着他,大大的眼睛,“谢叔叔,你不是说带我来看妈妈吗?”   谢从洲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脑袋笑着说:“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旅行。”   蒋亮不是很明白,但也很乖巧的没有再问。   楚嘉越冷冷地看着他,转身离开。   现在说浙西又有什么用?沈清石不会再回来了。一切都结束了,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   那一日的天空蓝蓝的,山上远远地升起了炊烟。嘉越拾级而下,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公墓外面是一个小镇,来往行人稀少。   他觉得肚子有点饿了,四处看看,旁边有个卖关东煮的小摊,但是摊主不在。他等了会儿,有些无聊地在旁边坐下。   不远处有孩子在和父母嬉闹,父亲是擎天柱,托起孩子小小的身子,母亲蹲在地上微笑,笑容莞尔。   他扬起嘴角,仿佛又回到懵懂的年代,她抚摸他的头发,亲吻他的额角。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们是不是也可以像他们这样简单而幸福……可惜没有如果。   他真的觉得肚子很饿了,回来的摊主整理东西,发出些微的声音,问他:“先生,要吃点什么吗?”   他仿佛被雷击中一般,慢慢地、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来。   “先生?”女摊主伸手在他面前摇了摇。   楚嘉越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差点流下眼泪来,磕磕绊绊地说:“我要一碗。”   “要什么?”   “随便,给我凑个十块吧。”   她说好的,低头摆弄这些,认真的模样让他想要笑,又想要哭。他说:“你叫什么,住在哪里?”   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他说不清是惊喜还是苦涩,“这段日子你一直住在这里吗?”   女人不再理会他,兴许是觉得他烦,转头招呼别的生意去了。夕阳落下的时候,所有人都走了,她却发现角落里那个相貌英俊的年轻男人还坐在那里,盯着她瞧。   她觉得很奇怪:“怎么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没,没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忘记带钱了。”   “你要赖账?”   他连忙说:“不,我可以帮你工作。”   “我没钱招人。”她没好气地说。   “不,我只是想还你钱。”   “算了算了。”她觉得这个人真是烦啊,但是转念一想,一个念头涌上心头,有些热切地看着他,“你是不是以前认识我?”   嘉越一怔,随即笑了笑,自然地说:“既然你问了,我就说了吧。”   “快说。”   “我们以前是一对情侣。”   “情侣?”   “对,我们快要结婚了。在结婚典礼那天上,你和我父母一起出了车祸,我一直都以为你死了。”他缓缓地说来,一直望着她的眼睛。   她看了他好久,嗤地一声笑了,挑挑眉,将手里的锅铲扔车子上:“真的?”   “怎么会有假?”   “我第一眼看见你这人就觉得你不实诚。”   “但我说的是真话。”楚嘉越说,站起来,一直走到她面前。   他的目光如此灼人,并不比这天边的夕阳逊色。她看着看着,原本嘴角兴味盎然的笑意渐渐淡去了,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推着车飞快地朝小镇跑去。   楚嘉越不急不缓地跟上去,一步一个脚印。   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   如今他截然一身,面对她时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坦然自若。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妮拉拉】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